太后与帝

　　陈国夫人的身子在一日日好转，这几日已经能下地走一走了，于是虞鸢便陪着她在景仁宫附近走动。

　　仔细算算日子，虞明应该已经到达穹州了，陈国夫人原本想找个就会亲自去感谢江临，可奈何年纪大了，身子经这一遭重创，恢复得实在是慢，谢恩之事便一直拖了现在。

　　她拍了拍虞鸢的手，提议道：“我原本应当亲自去跪谢陛下恩典，可我这身骨头老了，怕是等完全恢复好还得再有半月，鸢儿，我听说陛下之前时常来景仁宫看望你，不如下次过来的时候，你亲自下厨替母亲感谢一番，可好？”

　　虞鸢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不用了吧，先前他饶恕父亲死罪时，我已经谢过了。”

　　“这哪能一样？”陈国夫人叹了声气，“我虽帮着你父亲，可我也并无是非不分之人。你父亲他的确罪大恶极，这罪孽怕是下了地狱也赎不清，因此陛下肯饶恕他死罪，这是极大的恩典，我们可得时时刻刻记在心里。再者，陛下允许我一个罪妇在后宫养病，还将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都给了我，这恩情哪是一顿饭能还得清的？”

　　陈国夫人并不知虞鸢与江临的交易，自她醒了后，宫里的那些下人便彻底噤了声，没人敢在她面前谈论起那些流言蜚语。

　　虞鸢知道，先前那些流言止不住不过是因为他不想止，而这次噤声，一想便知他定是杀鸡儆猴了，且杀的那只鸡一定死状极惨，这就是他的行事风格。

　　不过陈国夫人不知道这些也好，一来她不想让母亲对自己有所愧疚，二来，这等有悖伦理之事，她也实在没脸让母亲知晓。

　　想罢，她便只好将此事答应了下来。

　　这一日来得很快。
　　原本自从陈国夫人苏醒之后，江临为她考虑，一次也不曾来过景仁宫，可他又实在想念她想得紧。

　　以前哪怕在北境那么远的地方，也不曾到思之如狂的地步，可如今他触碰过她，拥抱过她，脑中便时时刻刻是她的模样，她的温度，她身上淡淡的兰花香。

　　这日他实在忍不住，便寻了个借口，让宋于明带上先前西域进贡的名贵药材，摆驾去了景仁宫。

　　彼时虞鸢正与陈国夫人在院中斗茶，听婢女来报时，陈国夫人的脸上明显露出喜色，连忙上前迎接。

　　“罪妇参加陛下。”陈国夫人福礼道。

　　江临抬手示意她请起，“夫人不用自称罪妇，您是母后的母亲，便也算我的外祖母。更何况，这里也没有那些朝臣，不会有人说什么。”

　　她稍稍愣了下，倒不是惊讶于江临如此和善，而是讶于他在她们面前自称“我”。

　　但她并未在意，只当是虞鸢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很好，江临把她当亲生母亲才会这般，于是立即给一旁的虞鸢使了使眼神。

　　虞鸢接收到眼神，犹豫须臾后缓缓开口：“不知皇帝傍晚可有空闲？你待我们虞家有恩，我......我想亲自下厨做一顿晚膳，以此聊表谢意。”

　　对面那人明显怔了瞬，旋即扬起唇角，“母后亲自下厨，我怎能拒绝？那就先谢过母后了。”

　　随后，江临便一脸笑意的看着虞鸢悄悄瞪了自己一眼，而后不得不去了御膳房。

　　其实她原本并不会下厨，大户人家的小姐基本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她也不例外。可嫁入潜邸之后，因性子沉闷，先帝并不喜欢她，于是陈国夫人便让她去学了几道，好讨先帝欢心。

　　不过说起来，虽然学是学了，但她一次没给先帝做过，这还是第一次做饭给旁人吃。

　　虞鸢只做了两道，一道是黄焖鱼翅，一道是樱桃肉，其余的菜都是御膳房做的。

　　晚膳上来的时候，江临和陈国夫人正聊得开心，陈国夫人掩嘴笑个不停，连精神都比之前好了不少。江临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端上来的膳食，直到宫女特地将那两道菜放至他面前。

　　陈国夫人在一旁笑意盈盈地介绍道：“鸢儿只会做这两道菜，陛下可千万别嫌弃。”

　　“不会，母后亲手做的，我自然喜欢。”他看向她，牵起唇角。

　　虞鸢避开他的眼神，拾起玉箸自己用餐。

　　江临夹了一点鱼翅喂入口中，咀嚼的同时，一旁的某人悄摸投来忐忑的目光。

　　少焉，他弯起眼笑道：“好吃，母后今后可以常给我做吗？”

　　她还未说话，陈国夫人便一脸喜意地替她答道：“当然可以，陛下若是喜欢，鸢儿天天给你做都行。”

　　“母亲，景仁宫离明恩殿远着，皇帝日理万机，哪有多时间往返。”
　　“哦...也是，是我糊涂了。”

　　话音刚落，江临连忙接道：“朝事是处理不完的，今日解决了还有明日，倒不如劳逸结合，忙碌之余来看望母后，尝一尝母后亲手做的菜。”

　　“是啊是啊，陛下再忙也得休息。鸢儿，陛下待我们虞家不薄，你可得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知道吗？”

　　虞鸢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看向陈国夫人，“知道了，我会记着的。”说罢，又寻着空隙白了一眼那张得逞的脸。

　　用过膳后，夜幕低垂。江临回了明恩殿，虞鸢则在沐浴过后睡下了。

　　半夜时分，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隔着被褥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挡了一下，于是缓缓掀开眼皮，一眼便看见正自己坐在床边的人形轮廓。

　　“来—唔...”
　　那人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别叫，是我。”

　　是江临的声音。

　　她拿开他的手，有些微怒意，“为何大半夜不睡觉，反而擅自闯入我房里吓我？”

　　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从语气里感觉到他在笑，“只是近日不见你，有些想你罢了。白日也不能这般看你，只能晚上来了。”

　　“你好像还觉得自己很委屈？”

　　江临拥住她，语气难得的温柔，“原本不委屈的，可今日吃了你做的菜，的确有些委屈。”

　　她一怔，“菜...不好吃？”
　　“有一点，但也不算难吃。”
　　“......”

　　见她不说话了，他又轻轻笑起来，“逗你呢，你做什么都那么优秀，两道菜怎么可能难得住你，只是...”
　　“只是什么？”

　　江临放开她，注视的目光即使在黑暗中也格外明显。

　　随即，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缓缓道：“一想到你也给父皇做过，我就恨不得刨了他的尸骨出来，喂给狗吃。”

　　虞鸢蹙了下眉，心里对他这番话略微不适。
　　虽说自己也憎恶先帝，可他到底怎么说也是江临的亲生父亲，江临难道对他们流着相同血液这件事情，当真无半点感觉吗？

　　沉默片刻，她忽然唤了声他的名字：“江临。”

　　对面那人明显一愣，“嗯？”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她顿了顿，垂下眼眸，“我父亲待我，也算不上好。或许在他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可在我看来，他走的每一步都在把我逼向深渊。我恨他，非常恨他，但我又十分清楚，我的一切恨意皆来自于我爱他。我一直以为，孩子对父母的爱是天生的，哪怕世上总有不配为人父母者，可孩子却依旧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们。”

　　说罢，她抬起眸，几分探究在那张轮廓上逡巡，“但在你身上似乎并不是如此，你好像从一开始，就把自己与先帝撇得干干净净。哪怕在你幼时，我也不曾见过你讨好他，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一时之间，他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片刻后，江临开始脱衣服。

　　“你做什么？”虞鸢立刻提起警惕。
　　他边脱边道：“你总不能让我坐着答你，深更半夜的。”

　　说完，便兀自上了她的床，还二话不说地将她搂进怀里。

　　虞鸢浑身都是僵硬的，她一个比他大了八岁的女人，竟然像他的妃子一样被他圈在怀中，实在令人羞耻。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头顶传来的声音吸引，“因为我与你不一样。你无法放下血缘关系，是因为你自小便与你父亲生活在一起，即使他对你不好，但你也知道，那是你的父亲，你是他唯一的女儿。而我......”

　　“自我有记忆起，一直到去北境前，我只见过父皇三次，而这三次，都是在宫宴上隔着人群远远瞧上的一眼，因此我对他并无太多印象。与其说他是我的父皇，不如说他更像是一个陌生人。后来，我慢慢长大，也懂得了这宫里的势利和父皇的厌恶，于是他对我而言，便是一个不算敌人的敌人。”

　　话及此，她倏忽问道：“所以你逼死了他，也不会有半分愧疚吗？”

　　“不会。”他答得果断，“若有愧疚，那便是我还有良心，但我清楚我自己，我没有这个东西。”

　　“看出来了，你若是有良心，此刻也不会在我房里了。”说罢，便要挣脱他的怀抱转过身去。

　　江临稍稍用力禁锢住她，轻笑道：“虽然没有良心，但还有一丝善良，都给了你了，不然宋知宴也不会到现在还好好活着。”

　　虞鸢抬眸瞪了他一眼，可惜房里漆黑一片，他看不见。

　　沉默一会儿，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出声说道：“我并未给先帝亲手做过菜，但你别多想，我不是怕你误会，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觉得，我曾经有意讨他欢喜，这会让我觉得恶心。”

　　“阿鸢...”
　　江临正想说什么，却被她截了话头，“你赶紧走吧，若是让母亲发现，我也会觉得你恶心。”

　　话落，他非但不走，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在漆黑中扬起笑意，“有些日子没抱你了，就睡一会儿，天亮之前我再走。”说罢，便闭上了双眸。

　　虞鸢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若是他一个生气，故意弄出点动静出来，自己可就完了。于是只好睁着眼睛，慢慢等待黎明的到来。

　　夜阑人静，脸颊之下的心跳声显得如此清晰，带着他温暖的体温将她包裹，随后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她的眼皮终是撑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有柔软的东西碰了碰自己的额心，接着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睡眠浅，再次睁开眼时江临已经穿好衣裳，见她醒来，坐在床边浅浅笑道：“把你吵醒了？”

　　虞鸢望了一眼窗外，天还没亮，只有极淡的青色铺在天边，瞧着大概是卯时初的样子。

　　“还早着，再睡会儿，我先走了。”他说着，俯下身抵着她的额心，笑了笑，“怎么忽然觉得，我们像偷情似的。”

　　所有的睡意在这一刻霎时烟消云散，她红了脸颊，蹙眉斥道：“乱说什么！”

　　“嘘，再大点声，外头的人该醒了。”
　　她瞪了他一眼，推开他翻了个身，“你快些走吧。”

　　见她这副慌乱又羞赧的模样，江临笑意更甚，掰过她的脸亲了一下，随即才起身离去。

　　他是翻窗户走的，虞鸢看着，心里竟当真有一丝偷情的感觉来。

　　啊！一定是江临影响了自己！
　　她甩甩脑袋，眼睛一闭强行让自己睡了个回笼觉。

　　再次醒来是陈国夫人将她叫醒的，此时天边已经大亮，陈国夫人一边念叨着她睡懒觉没有太后该有的风范，一边将房里的窗户打开透气。

　　可正当将最后一扇窗户打开时，陈国夫人却盯着窗台皱起了眉，“这窗台上怎么只有这一截落了灰？像被人踩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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