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时歌

　　不知道是对方的眼神太过死寂，还是过于淡然的神态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跳梁小丑，那人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终于放开了他，狠狠道：“如果救不回我师父他们，我要你好看！”

　　白霁摸摸下巴：“你这放狠话的语气让我有种我们才是罪人的错觉，您是觉得自个儿不是垂花门里那贵人的对手，只敢对着我们俩撒气吗？万一连我们俩也敌不过呢？”

　　那人气结：“你说什么！”

　　时景没有理会他们，双膝跪地将琴置于膝上，尾端落地，调整了一个较为舒适的位置后，他用手指滚拂过琴弦，如珠如玉的琴音一连串流出，不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

　　大致试了下音，虽然不及他从前用过的那把，但也算是良品。

　　他曾经以为自己终其一生都不会再碰这些东西，这些靡靡之音只会让他忍不住想起那段软弱无力不得不仰人鼻息的过往，但如果对方是那个人——如果是为了那个人而弹奏，感觉就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了呢。

　　垂花门内的琵琶声已演奏至高潮，乐声由惊涛拍岸的明快逐渐转向孤舟远去的空寂，层次叠叠递进，宛如孤舟破浪，由远及近，丝丝入扣。

　　喜静、操控植物、夕阳箫歌......慕容，就让我看看，垂花门内那所谓的贵人，究竟是不是你吧。

　　他十指若归，托挑剔摘，按音后摇指，清脆嘹亮的古筝声自指尖流泻而出，模拟出鼓声由快渐慢的节奏，竟渐渐与那厢的琵琶声重合而上。

　　琵琶声清脆如银瓶乍破，泉流幽咽，宛若月光倾泻之下潺潺的流水；古筝舒缓柔和，时而深沉含蓄时而清脆悦耳，如山泉自崖壁间汩汩流淌而下。两者滚音连轴，不知觉间竟引出一幅暮楼钟鼓、江南水乡的奇异景象，曲调细腻悠长，恍惚间月上江流，孤舟远去，直至万籁归寂。

　　一曲终了，平地生起的四方荆棘竟渐渐又有了动静。

　　先前放狠话的修士最先冲上前去查看，又不敢去碰触这些荆棘：“退下去了！真的退下去了！师傅！我看到师傅他们了！”

　　荆棘退去，原先被困的修士们一个个都被放了下来，虽然身上都各自挂彩，但总归是没有性命危险，几个资历尚浅的年轻人落地后直接就瘫软在了地上，劫后余生的狂喜让他们无暇顾及自己的形象。

　　一片归空后，有一怀抱琵琶的曼妙女子身影渐渐明晰，此人锦衣鸾叠，墨发堆砌如云，对着时景所在的方向缓缓福了个身，细声道：“公子好琴艺，我家主上对您的琴艺小有兴致，言之有故人之韵，命奴邀您小谈，不知您意否？”

　　果然是他们......

　　时景纤如蝶翼的睫毛微微一颤，随即垂下眼帘，望着自己尚且停留在琴弦之上未曾挪开的指，无意识地往下按压了一个音，一声轻响。他的思绪在这轻响中得以清明，淡然拒绝道：“在下有要事在身，不便相见。”

　　那琵琶女倒是没想过他会拒绝，神色有些讶然，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一派悠然，笑道：“那奴先告退了。”

　　对方转身便又要施施然地离去，然而就在此时变故横生——一个刚从荆棘藤中解救而出的中年修士忽然猛扑而上，揪住那琵琶女的衣领将其压制在地，神色癫狂：“臭娘们，道爷我出道这么多年来可还从未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叫你们家主子出来见我们啊！还贵人，我呸！只敢躲躲藏藏不敢见人当个缩头龟孙，有本来出来真刀真枪出来和道爷我打一场啊！”

　　琵琶女惨叫一声，花容失色。

　　先前尚未完全消退下去的荆棘又有暴涨的趋势，中年修士急忙掐住琵琶女的喉咙威胁道：“不想要这娘们的命的话，大可以再试试，我看看是这些荆棘快，还是道爷的手更快！”

　　“阴险小人！你气别人，何必和一个姑娘家过不去！”白霁忍不住骂道。

　　怀抱着古筝刚站起身的时景也不免面色发白，手指紧紧地扣在琴身上，竟硬生生地掐出了五个深刻的指印：不行，这个距离，他根本来不及赶过去把朝云救下。

　　在场其他修士虽然也同有人鄙弃对方的手段不光彩，但不乏有附和者：“干得好！道长你就这样先制住这个娘们，待我们兄弟几个冲进去把里面这个缩头畏尾之徒抓出来瞧瞧！”

　　说着，便有几个修士争做出头鸟，推开早就看傻了的府役便要冲进去。

　　中年修士也十分配合地将琵琶女提溜到荆棘旁，将对方娇艳如花的脸与荆棘紧紧贴合在一起，威胁道：“喂，里面那个人，你看好了，你的荆棘要是再乱动一下，这娘们的脸可就保不住了，不是说女人的脸就相当于女人的第二条生命吗？你不想让她死就给我乖乖识相地走出来，看看是道爷的拳头硬，还是你的命更硬！”

　　忽而有道轻笑响起，略有些懒散的味道。

　　这笑声于那中年修士听来不异于是种嘲弄，本就怒火攻心的他忽然一狠心便将怀里的琵琶女超荆棘深处推了过去，可那泪眼盈盈的琵琶女却在摔入荆棘丛的一刹那碎成了片片绯红的花瓣，空余一地异香。

　　有几片飞舞的花瓣落到了中年修士的掌心，他几欲抓狂：“这是怎么回事！人呢！”

　　先前已经冲入院落的几个修士也复退了出来，同样的一脸不敢相信：“道长！里面.....这里面根本没有人啊！”

　　没有了琵琶女，原本止了躁动的荆棘在这一瞬间重新暴涨，铺天盖地地漫来，大有将整条游廊都蔓延覆盖的趋势，所有见识过这荆棘邪门之处的修士们都再也不藏拙，纷纷亮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与其招架在一起。

　　但在时景眼里，眼前的一切自那中年修士挟持朝云之后便变得大不相同，蜿蜒的荆棘藤只是逐渐生花，有异香弥漫开来，那中年修士忽然就对着荆棘藤大喊大叫，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朝云挣脱开他的手退到了一边，原本要冲进院落的几个修士也从那时起开始不断原地踏步，然后重复着摸索踢踹的动作，嘴里骂骂咧咧着说些奇怪的话。

　　这样的异状很快就波及了在场的其他人，所有的修士都变得异常亢奋，亮出了自己的武器凭空挥砍，明明什么也没发生。就连白霁也不例外，将手下意识地抬到了自己的眼前，下意识地做了个防御的动作。

　　是幻术。

　　他下意识地看向垂花门那侧的方向，在他看过去的那一刹那，脚下却突生异动，数不清的藤蔓自他原先站立的方位生长而出，他连忙侧身闪退，与此同时，四周忽然延伸出更多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四肢，等他再想避开时，藤蔓处猛然施力竟将他以一个奇异的姿势悬空吊了起来。

　　一缕自鬓角垂落的发被来人撩起，逆光中，只见他漆黑的发与对方素白的手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极致的黑与白。

　　这是一只十分养尊处优的手，骨节匀称分明却又线条优美流畅，微光中皎洁得宛如精美的艺术瓷一般。

　　“果然啊，我的幻术对你无效。”对方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传来，音质很特别，宛如低沉华丽的胡琴，尾音却像是带了把小钩子，听的人心痒痒。

　　时景的耳侧及后颈处不由起了一粒粒的小疙瘩，睁得大大的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游廊的顶部，有一串串的紫藤自上垂落，于风中零落着芳华。

　　会被认出来吗......

　　不，不会的，自己于慕容而言，不过是晨光中透过窗轩飞舞的尘埃一样微不足道，他又怎么会记得自己？更何况，就连曾经待他如姐如母的朝云都认不得他现在这般模样，慕容就更不会......

　　一旁仍心有余悸的朝云出声道：“方才便是这位公子和的琴。”

　　“哦？有意思。”对方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对方，微凉的指自他的唇瓣游离而上，最终停留在他冷寂如寒潭的双眸之上，神情微动，“唔，朝云你看这个人生得——”

　　时景的头皮一麻，倏然灵力暴涨挣脱开束缚着的藤蔓，稳稳地退落在离对方一丈远的地方，背靠着后方的廊柱死死地盯着那风流恣意的红衣男人。

　　对方的后半句话适时传来——

　　“还怪好看。”

　　“......”失算。

　　不过此时视野甚好，让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对方同立而视。明明是只隔了半天不见的人，但仅仅是再次看见对方，他便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思念了数百个光阴。

　　哪怕半天前两人的诀别是以一方毫不留情手刃对方的方式。

　　他看着那个同样立于红棕色廊柱旁的男人，对方也同样以探究的眼神望向他，脸上端着似笑非笑的戏谑神情。

　　那是个身姿极为颀长的男人，形容风流，着一袭艳丽的红袍，边缘用金色的丝线绣出大片繁琐的海棠花，近乎妖冶。腰间束着两条带子，一条是乌黑的宽腰带，也用金丝勾勒了一些繁复的图案，隐约是朵花的轮廓，上臀处围了条稍细的带子，由錾花鎏金的白银板连缀而成，四周边缘均錾刻了与腰带同样的花纹。

　　他有着一张带有几分异域色彩的脸，脸庞略窄而棱角分明，白皙的肌肤如上等的白瓷，浓黑的眉下是一对狭长的凤目，棕褐色的瞳仁似秋水般含情，纵使不笑也含三分春意，鼻梁高挺，唇线明晰，微丰的唇瓣此时扬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微卷的长发随意的束在脑后，冠以银饰。

　　此刻，对方琉璃一般清澈而惑人的目光正一顿不顿地停留在他的身上，一字一顿道：“你好像很紧张啊。”

　　时景没有回答，掩在衣袖里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拽进了袍角。

　　在这个人的面前，他不能回答任何东西，否则多说多错。

　　不过对方并没有任何放过他的意思，而是继续道：“虽然你的嘴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过你的眼睛却告诉我，你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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