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谢枕汀心下不免生出懊悔之情。

　　昨日他是特意托人深夜给叶家送去口信，就是瞅准了要对方无从拒绝——他要叶帛玉什么人都不带，今日一个人前来赴约。

　　李朝民风开放，白日里成双成对并肩走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并不鲜见，不会像前朝一样被指诘成“有伤风化”。没想到这人来了一看，才明白自己是给对方添了一个大大的麻烦，也给自己平白招惹了一个麻烦——如今一个不能看路，一个不能说话，这场约会又要如何进行下去？

　　只见叶帛玉有了动作，他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还有礼地向他征询：“谢小姐介意吗？”

　　谢枕汀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把看似寻常的油纸伞，只是伞轴极长，伞把被叶帛玉握在右手，伞身平直向前，伞尖稳稳抵在地上，俨然是充做了手杖。

　　谢枕汀不由又将叶帛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能看出叶帛玉是出身富户的公子，往日定受锦衣玉食供养，所以生得粉雕玉琢，整个人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精细雅致。想来也并非什么暴发户出身，指不定就是钱塘那几大源远流长的士族门阀之一，所以风度翩翩，气质超然。正因为有这般人品，“眼盲”这一缺陷落在他身上才极扎眼，像雪白宣纸上染污了一块墨斑。

　　何况除了一双漆黑黯淡的眼睛外，乍一看这人和旁人没什么不同，他以为叶帛玉理所当然不会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缺陷，或者会以某种更圆滑的手段遮掩过去——他曾见许多有缺陷的人都这样做。却没想到叶帛玉心无挂碍，将自己的“眼盲”光明正大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今日姑娘想去哪儿？”叶帛玉问道。

　　他摇了头才意识到叶帛玉看不到，正想着怎么和对方交流，那人却似感应到了，又主动提议：“那可愿随我一道入青龙寺？”

　　谢枕汀差点随口应声，又及时反应过来，紧闭住嘴从嗓子里憋出一声含糊的“唔”，这样的声音也让人无从辨别是男是女。

　　叶帛玉迈开步伐向前，那把油纸伞总比他早一步落在前面，伞尖轻击在地上发出“笃笃”声响，在这样宁谧的清晨清脆得很好听。

　　谢枕汀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眼观青龙寺前那些个行人有不少将目光送过来。这种日子里会来礼佛的多是虔诚的善男信女，目光并不直接粗暴，好奇和探询都来得遮遮掩掩，他们盯上叶帛玉那张教人过目不忘的脸，不约而同露出一种“可惜”“怜悯”的神情。

　　往日行走江湖言行无忌，谢枕汀放达惯了，从不在乎他人言语。可如今不知怎么，这些不愠不火、不带恶意的目光落在叶帛玉身上，他竟觉得刺眼。

　　叶帛玉的步伐不疾不徐，如履平地，谢枕汀见他轻车熟路，也不再分心留意他脚下，只揣测看样子这人应该经常出门，不知是不是也像今日这样一人独行？

　　大殿前的一口四足鼎里密密麻麻插满了香火，有高有矮，错落不一，散出一团浓郁的檀香，他们从这片香雾中穿过，步入大殿。谢枕汀下意识驻足，抬首去看堂前所供奉的巨大佛像，叶帛玉也跟着停在了原地。

　　谢枕汀转头去看他，香雾和幡影间这玉人被映衬得有如古画中人，他又想和他说话了。

　　好在他为了练掌法随身带着手套……

　　谢枕汀翻出白绸手套戴上，又绕到叶帛玉左侧，在他手背上写字。

　　隔着布料的触感传来，叶帛玉稍怔，随即凝神感受对方描出的一笔一画。

　　“公子来拜佛？”

　　叶帛玉否认了，又侧过脸示意他去看。

　　除了香案前有两个纵向摆放的蒲团外，大殿两侧还各摆着两个连成一线的横向蒲团，朝向佛堂位置。现今一边各有一人盘踞在上头，五体投地跪拜下去，一拜毕，又即刻起身，再弯腰去拜……一次、又一次……满脸坚定，满目虔诚。

　　谢枕汀暗暗咋舌。

　　二人从殿后绕出去，一侧有知客僧相迎，走到前面为他们引路。

　　谢枕汀这才问：“那些人在做什么？”

　　叶帛玉道：“求佛，发愿。”

　　又问：“姑娘不曾入青龙寺？”

　　“我不信这个。”

　　叶帛玉适才的反应像也不信，可他的做态又似此间常客。

　　谢枕汀免不了追问：“你不曾来拜佛、发过愿？”

　　叶帛玉勾动嘴角，露出一个浅显的笑，“我没有那么大的愿力。”

　　便是来佛前祈求“双眼能视物”这样的愿望，也没有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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