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风流

　　梅花式的雕漆几上三脚的缕金香炉仍缓缓的飘着烟。桃仙盯着那袅袅升起的雾，忍不住去想若是昨日她把那香锥给了太太或许就好了。

　　“然后呢？”桃仙不自觉的把怀里的人又抱的紧了些。

　　“然后，”婉贞怔怔的看着前面的空处，毫无征兆的一滴泪就滚了下来。

　　她怎么能和桃仙说，杨振轼那狗贼，挑开她的衣襟，然后摸了一把。她吓得紧闭双眼，却良久不见动静。最后只听那杨振轼冷笑了一声：“还是一块木头。”就上床翻身睡下了。

　　只留她自己坐在床边，过了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颤着手把衣襟掩上。

　　铺天盖地的耻辱淹没了她的口鼻，叫婉贞几乎喘不上气来。抬起头看着桃仙的眼睛，她的关心和体贴绝不似作伪。那为什么她会说谎骗自己，说她的身子这样美那样美。到头来她只不过是送上门去给人做笑柄。

　　婉贞颤着手捂住了脸，她以后还怎么见人。甚至想起昨夜的事来她就恨不得登时死过去才好。是她不自量力，都这个年纪了，还不知羞耻的...

　　“到底是怎么了？”桃仙心疼的把自己的脸贴上去蹭了蹭太太，“您和我说啊。”

　　“.....我，我怎么说得出口....”婉贞叫她这样一挨一抱，泪登时止不住的流下来。桃仙只觉颈肩处一温，纱衣都被打湿了。

　　“他用东西折辱您了？？”桃仙脑子里一连串的东西闪过，她为了自己日后好玩，在太太的床头暗格里藏了东西，难不成叫杨振轼那狗杀才发现了？一时背心上冷汗都透出来了。可倘真如此太太定然知道是她放的东西，今日哪里还会给她好脸色瞧。

　　“...他，”婉贞泣不成声，架不住桃仙又是哄又是问，声如蚊呐的断断续续含糊讲给了她。

　　这下听得桃仙登时柳眉倒竖，两眼瞪得滴溜儿圆。她哪里还不知道，是她和杨振轼夸太太身上生的好，这老忘八才跟挑物件儿似的还掀开看看。想必是见太太仍不迎合，触了他的霉头，才故意恶言相辱。

　　气的桃仙什么规矩都忘了个干净，把原先市井里的泼话都拿出来，银牙紧咬恨声大骂道：“他是个人？抄化子不见了拐棒儿，这是受了狗的气了。他个叫精蒙了心，烂了舌头的下作东西。也不撒泡尿低头瞧瞧他那脸上的褶子夹死苍蝇，下头二两肉全靠银托...”

　　“住口！”婉贞从没听过这样的粗话，见她越说越入不得耳，忙拿帕子去捂她的嘴，慌张的瞧了一眼外面，心里又是觉得解气，又是不堪。可到底桃仙也是一颗心全为了她，便道：“这我只当没听见，下次再说这样的话我定是罚你。那是你的夫主！”

　　桃仙一把就把太太的手扯了下来，仍是心头窝火，这杨振轼欺人太甚。她深知太太为人清傲，叫杨振轼这样羞辱一遭，心里定是难受的紧。

　　把太太搂了又搂连声宽慰：“您别信了他的狗话，要知道这男人最爱干这样儿的事儿了。他自己有什么错处，倒要在女人身上寻出个因来。我还遇见过那吃了胡僧药也立不起来，反骂我侍候的不好的。说来说去就是他面子上过不去罢了。这狗...老爷，不过是他怨您事事都强过他，显不出他的能来了，又不见您对他讨好献媚，所以才故意给您难堪罢了。”

　　听她这样一说，婉贞心头一明，想起平日种种果然如此。不由得冷笑起来心中一片苦寒：“想来我替他操持家业竟是我的错儿了不成吗？既然如此何不挑明，叫我撒开这个担子，我也落得个自在。”

　　桃仙心里想着怎么替太太好好的治一治他，口中道：“自然是又希望您把事情做好，又希望人家都瞧着他的厉害。做他娘的春梦吧。”叫太太瞪了一眼，她自觉失言，这才想起太太不叫她骂人来着。

　　挨着桃仙，婉贞只觉得和昨夜浑然不同。昨日杨振轼碰她那一下，简直是叫她毛骨悚然，没有半点美意，更似一条毒蛇吐信盘在身上。可她也不清楚这里头的差距到底是在哪儿。几下欲言又止，她哑着嗓子问桃仙，“你说，这条路，是不是走不通。”

　　从一开始这条路走得就不对了。她原想着，为了苏家就是什么脸面她也都放得下。可她就是动不了，放不开，看见那杨振轼站在那儿她就从骨子里透着怕。昨夜里又免不得多想了几分。

　　她就是再学，她能胜过桃仙去吗？别说还有那刚入门的李金钏，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就说那雁儿莲淓两个看见杨振轼就一副迎合的面孔，端茶递水的好不贴心，这她也是做不来的。

　　杨振轼的冷笑又在她的耳边响起，提醒她是如何的自取其辱。

　　桃仙抱着太太的两只手缠的紧紧，心里是说不出来的难受。

　　“您是天生的尊贵人，”桃仙喃喃道，“这条路本就不该您走。奴见不得您委屈自己。”

　　婉贞的目光穿过联珠帐，后头的小佛堂上供着的佛像面上无悲无喜。婉贞怔怔的低头看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的这个人，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做了那么多的荒唐事，最后发现全是无用功。然后她告诉她，她知道这条路原本就不该她走。

　　“荒唐，”婉贞浑身一颤，悲极反笑：“哈，真是荒唐。”

　　“那你说我该走什么路？”婉贞轻声问她，一颗颗珍珠泪儿沿着玉颊落下，打湿了衣襟。“我能怎么办。”

　　桃仙把心一横，咬着牙说：“这钱又不是您欠的，您何必跟着操这份心！几个月来日日牵肠挂肚的发愁。您这娘家除了给您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

　　婉贞喉咙一紧，一把将她推开：“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知道...”

　　“奴家是什么都不知道，”桃仙捏着太太的两肩不管不顾的说，“可我看的清楚，您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就是老爷和您有些不协，您自己日子过得也挺好的。偏偏就因为苏二老爷做砸了生意，不见他自己怎么样，如今让您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你住口！”婉贞叫她如刀似刃的话捣的胸口闷疼，心头好似叫人一把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也许桃仙也是在哄她，这苏家的难解不解与她都没什么关系，如今在这杨家大宅里，老爷也拿她当个宝，自己也叫她哄的不知道东南西北，只当她是从没有过的贴心人，横竖她的日子是好过的。

　　桃仙既然话说出了口，就没打算收回去，只想把太太一下子叫醒。看太太泪眼朦胧满面通红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也跟着酸了鼻子，恨声道：“这世上哪有为了别人委屈自己的道理，您如今跟着火燎心肝似的操心这四十万两白银从哪儿弄来，还把嫁妆都当了。可这四十万两又不是您赔的！就叫他们自己的债自己偿，何苦来搅了您的安生日子。咱们就日日查查账，游游湖、逛逛园子多好啊。”

　　“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婉贞叫她说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只觉得她又来拿歪门邪道的话来给自己灌输，挣着要起身，偏偏力气不如她，怎么也挪不开。满腔的怒火霎时冲了上来，连着这段日子心里的乱，昨夜叫杨振轼的辱，一股脑儿的冲着桃仙去了。

　　桃仙还要再劝，就见太太赫然而怒，气的一张惨白的脸上泛着潮红，额角的血管都凸了起来，双手用力的推着她疾声厉色道：“三姨娘！你还有没有个尊卑了！给我松手！”竟是气的扭头在把着她肩的手上死死的咬了一口。

　　手背一疼，桃仙登时错愕的不知所措，手上气力一松，登时太太就脱身起来。她低头一瞧手背上的牙印清晰可见。

　　“你是我什么人，来同我说这样的话！”婉贞踉跄着起身站到一旁。她把自己的狼狈全都给她看了，只当她是个世上最和她交心的人了。可她却轻巧的叫她置至亲于不顾。顿时只觉得浑身血气翻涌，眼前直晃，忙扶着一旁的桌角站稳。“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置哙！不过待你几分宽解，你就敢这样造次！和我也动起手来了！”

　　怒气直冲心肺，搅得她整个人都乱了，将手颤颤的一指那桃仙，只把最伤人的话都拿了出来：“你个勾栏女子，哪知血肉至亲是怎么回事！你当全天下的人都同你一般，不通亲情伦常，不知人间礼教吗？”

　　桃仙听了登时只觉心窝里如霜刀相侵，满腹中似钢刃乱搅，她一片好心反被倒打一耙，饶是她多管闲事来了。原本她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过叫太太宽待了几分，就真的自视甚高，当人家真和自己交了心，竟敢置哙起人家的家事来了。挨骂也是活该，只怪自己失了分寸，真拿自己当个人了。

　　她在这儿劝太太何苦因着娘家的事情打搅了自己的日子，她又何苦因人家的事情劝出个自己的不是来呢？喉头一哽，浑身冷的直战，原是她舒心日子过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太给自己脸面了。

　　话一出口就自察失言，婉贞颤了颤唇，骂了桃仙竟比自己昨日受辱还心疼上几分，正不知说些什么来补救，就见那桃仙一张俏脸煞白，竟是从没见过的失色模样，缓缓起了身，冷笑了一下，捏着帕子妖妖娆娆一福身。

　　“奴家告辞了，改日再来给太太请安。”抬眼冷冷的一瞧她，紧接着转身就向门外去了。

　　婉贞叫她这一句生分话说的一颗心登时一拧，叫那冷冰冰的眼看得她心疼的不觉潸然泣下。往前走了两步，心知是自己迁怒于她说了刻薄的错话，张口欲叫住她，偏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是她自个儿将人骂走了，如今拿什么脸面叫人回来。脚尖一顿，伸出的手抖着缩了回来，眼见那人把紧闭的门一甩就跨步出了院门。

　　隐隐听得外头雪青惊道：“三姨太太您怎么哭了？这是怎么，唉，三姨太太您这是去哪儿？三姨太太，三姨太太！”

　　腿上一软婉贞再也站不住了，登时瘫坐在地上，看着大敞四开的门，再掩不住悲色，伏在地上哭的难以自已。耳边听见有人进来，似是雪青的慌声也无法理会，任她们将自己搀起来移到床上，只哭个昏天黑地，似是要将心肝也哭出来一样。

　　叫她走，都走了才好，原本也不干她的事。只留自己一个在这儿才对，原本她也就是一个人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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