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貂应让侬（韩子高）

　　玉儿更加伤心，眼看着他僵硬着如同本能的不断让自己平静下来，不住的将东西咽下去，最终竟然开始不忍心，也顾不了礼数，伸手去拉着他，"大将军若是难受……待好一些再用膳吧……"
　　他推开她说了一句，"我无事，你们都怕我会死是不是？"韩子高笑得依旧太过美好，玉儿只能退了两步暗自神伤，他一个人坚持着强行吃下东西去，"我不会的，你放心，我答应过他，大将军领了先皇遗命……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额上又滴了血，他和着自己的血颤抖着用汤，玉儿半跪着过来拦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哭着求他不要再这样，韩子高却笑得倾城绝世，"我好好的用膳你却哭些什么……我不想自己先撑不下去，宗儿受了惊吓，我见着……见着他似乎有些怕我，这个时侯……若是我再出了事，他可如何是好？"
　　玉儿不住的拿帕子替他止血，他却躲开摇首，"不用了……我满身都是血……都是他的血，擦不掉了，止不住的……这朱砂是为了他散的，陈茜就是这样，他在提醒我啊，在告诉我不能逃避，不能求神明，我要自己面对……"
　　他竟然还能轻轻安慰玉儿，"别哭，先皇看着呢，他就是这么自私的，日日提醒我不能逃开他。"

　　他说完这句话已经呕得整个人开始痉挛，玉儿惊呼一声扶着他想唤御医来，韩子高执意不让，"无事……"
　　他控制得了自己的精神却已经控制不了自己身体完全垮掉了。
　　无事孤灯久长，不知可为谁而忘，揽月风逝，谁同谁曾妄思地久天长？
　　你看着我这个样子可忍心？
　　韩子高不住地笑，竟就那么逼着自己将最后一口饭食统统咽下，然后痉挛到站不起来，呕得止不住，最终倒在龙榻上起不得身。

　　他拉着玉儿告诉她，"不准让任何人进来。"
　　"玉儿明白。"
　　"告诉……告诉太后……平复好皇上心情，他已为一国之君，不管他看见了什么，猜测了什么，他只当我杀了他父皇也罢……要让他记得，定要恩泽天下。"
　　他累得只想睡去，但是却又放不下那个男人强行加给自己的担负，可惜的是……宗儿撞破了那一场旁人看来完全是谋杀的结局。

　　可是韩子高哪还有心力去解释什么。
　　玉儿慌忙的应着所有的事情，给他放下了垂纱让他一个人躺一会儿，走出去没多会儿又怕他出事，进来探探，"大将军，若有任何事唤一声，玉儿就守在外边。"
　　"知道了，下去吧。"
　　他用锦被将自己裹住，连面上也不放过，这样才终于觉得平复了一些，能够喘过一口气来。
　　突然觉得宗儿为他父皇悲痛，也当真不枉陈茜对其视若己出。
　　也许日后他自己有了一切，会开始懂得我们吧，韩子高在黑暗中对着他说话，没有回答，但是总能够好过一些。

　　他永远那么霸道猖獗的拥着他不放手，以往这里从来不会是一个人的温度，可是现在呢……

　　晨起的时候，玉儿几乎有些不敢进去，两个小丫头吓得一个劲的托着水盆抖，半晌只唤一声，"玉儿姐姐……大将军不会是……"
　　殿里安静至极，玉儿也怕得不敢确认，深深吸气轻轻叩门，"大将军？"
　　终于有了一丝动静，韩子高轻轻让人进去，玉儿终于舒了一口气，绕过了屏风却只看着韩子高裹着锦被半靠在榻上，眼睛血丝通红，很明显根本就安寝不得。
　　他知道旁人想劝什么，统统摆手不让人说，自己起身来梳洗过后出去，先听着正殿之前已有人回报，"安成王一行已临近皇城……"
　　武岐伯迅速看向韩子高，他抿了唇没有说话，想了一刻入殿拜见皇上。

　　如今他的孩子珠玉金冠之下竟也自有风范，诸人在等大将军入殿才敢开口，这般时日……谁都知道这朝政怕是统统被握在了韩子高手里。
　　他并没有太过，依旧按礼跪倒，皇上却停了一刻有些犹豫，到底是开了口，"大将军……不必多礼。"
　　宗儿没叫他仲父。
　　韩子高心里一酸，起身回禀安成王之事，宗儿着实尚年幼，突如其来把这一切都交给一个孩子如何妥当，陈伯宗有些紧张的左右看看，最终还是停在了韩子高身上，"大将军意下如何？"
　　立时几人奴颜媚骨，眼见着形势分明，迅速笑着开口，"先皇遗命，大将军辅佐皇上福泽天下，此时便不要顾忌了……"
　　刘尚书在一旁陪着笑，眼睛却是盯死了这不着朝服兀自站在百官之首的人，这一身红衣……哼，谁看不出这一张脸面如何得了这般好处，权倾天下啊……不也是那伺候人的货色，越想越替自己女儿不值，连带着看着新皇都起了气。
　　他倒要看看，安成王为先皇胞弟，如今这韩子高想要如何行事？全天下都知道安成王知国丧而悲恸不绝，这面上可没什么大的过错。

　　实则……若这皇上当真血缘被人藏了弥天大谎，韩子高怕是绝不肯让他回建康来的。

　　所有人都望着大将军，却没想到韩子高竟然定下心神开口，"回皇上，臣等皆闻安成王知国丧而悲痛不胜，言当年先皇有恩，长兄如父，如今先皇大行不得亲见，王爷连夜急赶而回其心可表，臣请皇上开恩，准王爷留于建康……"
　　说着身后竟也有人立即跟着附和起来，刘尚书面露惊讶，很快也赞同起来，心里却是不住在想这韩子高到底是怎么了。

　　恢弘大殿，皇命已下，"封皇叔安成王为司徒，都督中外诸军事……"
　　韩子高并无反驳之意，一时朝堂上下看似平静，实则波澜顿起。

　　刘尚书随着几个人走至宫门之下，窃窃私语兀自不绝于耳，"我看这……这实在是留了隐患，谁不知晓安成王可绝不是什么愚忠之人，他当年那夺位的势头……"
　　"嘘，也不一定，他这么几年可都安分守己，没见任何觊觎皇城的意思。"
　　"但是……如今皇上年幼，实权是在大将军手中。"那人看看四下倒没什么闲人，也就大了胆子开口，顺势把刘尚书一起引了进来。
　　这本是皇亲的尚书大人也应了声，"所以啊……你没见着大将军怕是……怕是出了岔子，别是思绪混乱胡乱定的主意，皇上哪有定夺的本事，大将军一开口，谁敢阻拦？"
　　这几人立时觉得此言有理，压低了声音往后边望望，"他可是目无尊卑，竟就住在了西殿里……那可是先皇不吉之地，还有……我看着他状态可不同往日，别是……别是让个疯子把持了朝政……"

　　风言风语透不过朱墙。
　　韩子高下了朝，却只是命人将朝堂上表奏折统统送进了西殿，这千里江山，实则真的都在他一人肩上了。
　　他歇了一刻，只顺着回廊走出去。
　　一直走到了金貂台下，身旁的人都觉得他远不似往日，嘴上不说，却统统暗中随着。
　　武岐伯眼看着他往高台上而去，一步冲出拦下了，无论如何不准他上去，韩子高几乎愤怒而起，一掌推了他去，"让开！"
　　"大将军！"
　　他深深吸气，他知道旁人都在担心自己，可是……只是想去看一看而已。
　　"我不会出事。"韩子高回身看着他像是一种保证，武岐伯最终松了手，看着他又是那样有些出神一样望着高台上的石碑一步一步往上，才不过几日，竟就清减得外衫都嫌大了……有些斜着批下些，高台无遮拦，长长的荡在风里。

　　他也真的没有做出让人担心的事情，只是靠在那刻了先皇诗句的石碑上一直到夜深时分。
　　韩子高其实只是想来让自己安静一些，他还有很多事情要面对，深宫隐秘，无处可逃，而这高台是只属于他的地方。
　　风大，所有的声音都被隐匿于四野苍茫之中，他们曾经一起并肩高处，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韩子高将额头抵在那诗句上，破碎的眉心落了血色。
　　"陈茜，我不愿同任何人解释，我不想伪装……你是病死。"

　　明明这天地之大，只有韩子高一个人能杀了陈茜，你看，这是我的权利和爱情，不需要任何人来理解和宽恕。

　　可是他该如何面对宗儿呢？那孩子一心一意敬爱父皇同仲父，却是在那一夜撞破了他们的一切。

　　韩子高踯躅了一刻，子夜时分，暗暗唤了皇上身边的人来探问，崔姓的小宦官年纪不大，十四岁年纪跟了新皇，只答是皇上晚膳过后去太后处问安，却不愿出来，太后心善，又是心疼皇儿，这会儿留了皇上，说是在太后新迁去的寿春殿里就寝。
　　大将军叹了口气，跟着他往后宫里去，四下越发安静起来，自先皇去后，好似这宫里隐秘的事情越发多了。
　　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多小宫人被嬷嬷们训斥着闭了嘴，尤其是当日西殿前当值的人里流传着可怖的说法。
　　都说是有人那一日冲了门进去，只见着大将军满身是血，拿了刀剑……伏在先皇身侧……

　　那之后，先皇不吉，孰是孰非，想一想，只觉得如今这一手握了王朝国祚的大将军实属妖异可怕。

　　寿春殿更显空旷些，太后所居的地方下人们依旧不多，沈妙容更不喜铺张，清清淡淡几曲竹子而已。
　　韩子高遥遥望着窗纸后透了烛影，守夜的人见他意欲行礼，他只是命人去里边传话，求见皇上。
　　片刻后有人出来，却不是皇上。
　　沈妙容只看着那竹林，站在其中的人早已不是少年，韩子高一辈子有妻有子，如今却又统统放弃。
　　旁人唾骂，可他却从不懂得后悔。

　　自那一夜之后，韩子高的眉心总是带了血，整个人更像比以往苍白，沈妙容看着他也忍不住担忧，走过去轻声开口，竟似是害怕惊了他一般，"大将军，切勿记得顾虑饮食起居……再这般下去……"
　　那么美的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望着自己，沈妙容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她真的从未曾见过这般的韩子高。
　　这样的目光……让人觉得他根本不在这里，可是他还能笑，还能说话，还能有些担心的问起，"宗儿不愿见我么？"
　　白衣女子停了一停应下，"他还小，不能理解……他……"
　　"我知道，他该是恨我。"
　　"不，不到那般地步……他方才还问过我，为什么大将军不肯留住父皇，我想……宗儿知道你不会害了他父皇的，他只是难过，无法接受而已。"

　　韩子高轻轻笑起来，四海皆素，唯有他在国丧之期不着孝衣。
　　他不怕谁来指责，任何人来劝都只换了大将军空荡荡的眼色，"皇恩尚在，为何着素？"陈茜根本就没离开，日日夜夜额上垂下血来，韩子高逃不开躲不掉。
　　他没死啊，他的血还在我身上。他总是这么笑着和玉儿说，吓得她几次想去御医那边请方子来，再这么下去，韩子高当真是要疯了的。
　　没人能理解。

　　沈妙容看着这望了十多年的红衣，又伴着这样的微风竹林，她到底有些悲伤开口，"他走了，这样的结局……我本来以为自己期望了很多年，陈茜死的那一日，也许我就能真的解脱了，现下却又觉得难过。"
　　我们本不是夫妻，却过了一辈子。
　　她抬手用锦帕按在他眉心的伤口上，"韩子高，我替他高兴，起码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总是值得的，而你，不管选择坚持下去还是同他一起离开……不要辜负他。"
　　韩子高笑着应下，就像是终于有找到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一样，他很认真的望向太后身后的宫殿，"宗儿现在还太脆弱，我要等他长大一些。他不能原谅我也罢，我不会解释，是我杀了他的父皇，不管任何人来问，我也会这么说，陈茜不能容忍自己死在别人手上，也不能允许毒发而死这样没有尊严的事情。"

　　两个人对望无言，所有的过往岁月渐渐沉淀，只手打乱了星辰轨迹的人都已经逝去，他们却要带着陈茜的信念坚持下去。
　　沈妙容同样回身望着皇上安寝的窗下叹了口气，"我知道陈茜愧疚，所以我想让他完成这份弥补，原本以为他死了我也可以去寻竹了……但是……"

　　她如何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再经历一场丧母之痛呢？就算他们本来都欺骗了他。
　　"安成王如今归返皇城，恐怕以后也要再出乱子。"沈妙容同样清楚这内里诸事，他一世对着自己的兄长心存记恨，更是意图染指皇权，韩子高却只是摇首，"我亦清晓，只是此时若再强行打压，恐怕陈顼一时半刻都耐不住，他这样的人最恨旁人将他视若无物，皇上肯让他归返皇城，兴许还能让他稳上些日子，不然……宗儿的事情很难保不被朝中之人议论，传至他处，最终还是要逼他即刻出手。"
　　这庙堂争夺远非面上轻易，韩子高所面对的一切根本没有那么容易，陈茜的确是太过自私了。

　　所以最终白衣安然的女子轻轻摇首，仰看天地，竟是哼起了那一首吴兴的小调。
　　原来她也会唱的，"莲绯子碧……高华不染……"
　　韩子高有些惊讶，沈妙容却似对着九霄之上的亡者说话，"你教过宗儿是不是？今日他不敢一个人睡，跑来寻我，说是父皇在的时日，总是教他哼这个调子，陈茜……我有的时候真的很佩服你，为什么你毁了我们所有的一切，到了今时今日……所有留下来的人……却还是要为了你的信念而坚持下去。"

　　真的，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是天生的王者，就算对于千秋而言这只是一场寻常人生，他也是顶天立地生活，敢爱敢恨无愧于心的男人，这样强大霸道的感染力，给了韩子高生存的信仰，给了沈妙容活下去的坚持，也给了陈茜自己无比强大的自我支撑。
　　因此世间再无人能超越，所以他是他自己的最强者。

　　沈妙容破碎的额角带了经年的旧伤，她依旧不美，也已经过了最好的年华，会慢慢老去，会慢慢遗忘，但是她很庆幸自己有宽恕的能力。
　　她轻轻哼着看着韩子高，"陈茜陪你回过会稽，但这一生他却没来得及再回自己的家乡去看一看，只剩下这首调子，你看……他只是不肯承认而已，其实陈茜也有这么脆弱不敢面对的故乡，若是不想念，就不会永远铭记。"

　　韩子高总是怀疑，是否那一剑刺下去也消亡了自己最后伪装的力量。
　　他以为他从今而后只会觉得冷，此时此刻听着沈妙容的话还是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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