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貂应让侬(韩子高)

作者:一寒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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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零五】下毒之人


      他真的同自己的容貌很相似,但也并不全是复刻一般,竹微微有些细长的眉眼,但是声音和不自觉的怯懦让人很容易生出暴虐的心态,韩子高不错眼目盯着他看,看着他溃烂的十指抬起来,一把拂去头上覆着的斗篷帽领。
      枯槁的长发,映得满面荒雪可怖,竹现在的妖异样子已经完全不像人了。
      带血的面罩落在一旁,缠缠绕绕的草药香气浮起勾住他的发丝,整个人就像是从那花木中幻化而出,待到幽冥便可子夜取骨。

      难怪侯景一见到自己就明白了一切,竹公子根本没死!那么自己这副相似的面容和绯莲红的衣裳无疑让他断定就是陈茜派来的人。

      "你怎么会……"韩子高几乎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讶异,"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手是怎么回事?"
      那幅画像上的人儒雅清俊,静静独立可奏竹风,可是现在,可是现在他完全像个怨鬼一般缓缓坐在韩子高身边,空空地画着一张秀雅的脸皮!
      只有那白的没有丝毫生气的脸面还能够微微找回他当年的影子,竹听着他问并没有非常意外,"你可知道我的事情?还是他寻回了你便再不曾提起过……"
      口气有三分的探寻,对于陈茜的探问。
      "他对你的死非常愧疚,为什么?我亲眼看着你的笛子里都是碎骨,你没死……"
      竹软弱无依的性子在经年犹如地狱一般的环境下似乎变得更加奇怪,他听了这话目光有些激动,却仍旧是带了自嘲无比的悲哀,"那些不过是主上填充进去的一捧野狗碎骨。"停了一停竹看了眼韩子高,"你不用担心,我不可能离开这里的,你若是喜欢他……也不用担心我还活着的事实。"他比他年长,该是同陈茜相当,却看着脆弱到不堪一击,可怖的双手揪紧了斗篷似乎是有些不愿提起什么,终究让韩子高的笑声打破,"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担心你没死威胁到我?竹公子,你可当真是不值得同情,你若不是这副性子怎么会让自己今日如此!我同他也和你当年完全不同。"

      这眼前比自己小上几岁的人简直就是瞬间立起了尖刺,却根本不是他想的那么鄙陋简单,竹有些错愕,韩子高缓了口气继续说,"他这么多年都以为你死了,一直带着你的笛子。"
      "何必呢……当年那种情况,陈茜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为了个男宠放弃他的一切?"
      韩子高笑得更显欢畅,"竹公子,连你都觉得自己是个男宠,那还有谁能看得起你呢?"
      "我不敢恨他的。"他似乎沉入了无限的记忆之中,"不敢忤逆他,他要做什么我都不敢反抗……他把我捆起来,其实侯景同他也没有分别,何谈什么换是不换呢,我不是陈茜要寻的人,我甚至还害他成了那副样子……他为什么还要拿着我的笛子,他不应该愧疚的,都是我……都是我当年……"竹不成人样的双手捂住了脸面,"我的笛子……他还记得我的笛子么……那,你可知道,妙容现在……"
      明明是想问的,此生最后的一点牵念,他却一直都不敢问出口。
      那靠在榻边的人微微有些怜悯的颜色,终究还是不曾开口,一直到他平复下了心情,"我知道你的事情,所以,他的夫人……沈妙容现在尚且平安。"
      竹突然抬起头来,"你知道我的事情?他都同你说过?
      "
      室内压抑的气氛,韩子高颔首,竹的失望无法掩饰却很快地有些惶恐,"他什么都同你说么……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是我自己同他走的。"
      果然这都是命数,他费尽心机抢回来的人不是他要找的人,而他真心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扬剑同他上马,根本就不需要他的抢夺毁坏。
      白衣的人痛苦地捂住双目俯下身子在那榻边颤抖不已,"我以为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到同陈茜有关的人……妙容还活着……妙容还活着就好。"他实在是又可怜又可悲的人,他根本找不到自己活着的目的,一味地退让,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卑微的姿态。
      "我不知道她过得算不算安好,只是现在她起码是县侯正妻身受皇封,日子平稳不再像吴兴当年那种境况。"韩子高如实告诉他,也算是让他能够有一丝希望,却不想竹错杂的发丝拖在地上,"不!是我害的她,都是我……如果我没有答应沈法深,陈茜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出事,她在天牢里就不会……都是我的错!陈茜不该再拿着我的笛子,他恨死了我,妙容也一定恨死了我……"
      近乎抽搐一般地想要整个人缩进那巨大的白色斗篷之中,竹崩溃一样的喃喃自语,自怨自艾得让人几乎忍受不得。

      绯莲色的光芒乍起,这本是陈茜故人之事,韩子高明白这和他原本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就是看不得这样自我轻视的人,人如果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话,那么他活着究竟还有什么用处!
      突然起身,韩子高右手一把绕在了那人长发之上狠狠地拖起他的头来,"竹公子!人活在世只求问心无愧,你又何必永远都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你若是恨陈茜当年所做就应该想办法出去报仇!你若是还念着沈妙容更应该要拼命去见她,为什么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委身于侯景!你当真是让人看不起!"
      看不起,让人看不起。
      竹的眼角都见了湿意,昏暗的光影里满是韩子高身上清凛的味道和暗赤色的绸衣,竹被他的话惊到却恍若呓语,"是,人人都看不起我,我只是个男宠……你这衣裳……曾经该是给我的,不吉利,为什么你要穿着……我看得出他对你和我不同,我连个名字都没有……你若求得是陈茜的真心,为什么还会被他送来这里,穿着这样的衣裳,他还想用你来骗主上对不对?外面的人以为我死了,就想让你借着这衣裳和相似的模样来蛊惑主上?"
      韩子高不置可否却同样笃定,"这一次是我要救他,不是他的交换,是我自己要来。"
      那衣服的影子看得竹眼前昏聩,发丝被这远比自己年轻的少年牢牢地握在手里,竹只觉得自己真的活得没有意义,他那么美,他这么敢去争自己的命运,他其实根本就和自己完全不一样,"我从来没有听过,陈茜需要别人来救……他那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呢……"
      韩子高的目光清净如莲不掩骄傲,清清楚楚地看着他,"我说我救他,我说我要同他并肩高处,韩子高说过的话定当做到!我不是你竹公子!"
      清亮地眼泪带着冷意滴到韩子高手掌之上,他蓦然收手,看着那孱弱的人俯在榻上轻咳,急促地呼吸着空气里的药香,"他……恨不恨我?"

      他好像一直执着于这个问题,韩子高并不明白为什么陈茜毁了他们三个人的所有,现在的竹公子却还不停地想着他是不是恨自己。
      "他带着你的笛子很多年,一直不肯放手,他走不出来那段记忆,直到……"
      "直到终于寻见了你么。"竹的声音隐隐透着无力,韩子高却更感兴趣他和侯景一直暗示的问题,"你说你害他,到底你做了什么?"
      竹的手慢慢地探向自己怀中,似乎拿出了什么,四下光影太暗,韩子高一时没有明白,却只看着他好似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终于撑起身来,又是那般根本就是苟延残喘的姿态匍匐着到那花草之上,"我能耗着这条命便必须这些药草,出了这药室时间一长,定是要死的。"
      过了一刻竹终于有了气力起身行走,牢牢地握着手里那小小的东西看向韩子高,开口声音极低,"你重伤昏聩的时候被送进这里,主上见你身有利器命我去搜你周身之物,这东西……我没有说出去。该是你来这里的目的吧?"
      韩子高眼看着他摊开手来,是相国给自己的醉鸾梦。
      "你……你既然恐惧侯景为什么还帮我留下来……"
      竹看着他伸手拿过那小小的盒子重新放入袖口之中,"我不知道,也许是……我仍旧觉得是我害了他。"
      "他从来都只说是他毁了你和沈妙容的一切。"韩子高渐渐想起了什么,"他当年身中奇毒被侯景下狱,难道……"

      眼前鬼魅一般的男子吸得了药草恢复了力气,就好似一曲仍能分花拂柳一般的微笑,看着韩子高开口,"醉鸾梦是我当年下给他的。"

      此时此刻,百里之外陈茜一行赶路终于抵达沪渎江畔。
      侯安都前往探路匆匆赶回,"县侯,沪渎多水路,况且这四野只有零星散户居住,不曾见得村落,该是战乱之后人烟罕至。"地上的湿泥浅显,一侧巨大的树林掩住一行去路,侯安都指明方位,"末将方才途经林外,野外纵横的泥泞之地有明显马蹄痕迹,这几日不曾落雨,就算是沪渎本地樵夫鱼户来此也定是用不上战马的,该是羊将军一行前日留下的。"
      陈茜抬首望着天色垂暮,已是入了夜,算算韩子高此刻定当凶险难定,"给我顺着此路去搜羊鹍!天明之前必须找到他!"
      百人匆匆掠过。

      憋闷不散的药室,再没有人来看一眼这隐秘的角落,浅水城永远都是暗无天日。
      千头万绪终于汇到了一点,陈茜的绝口不提和沈妙容疯了的爹爹。韩子高终于明白他刚才进来黯然说着的话是什么意思,"那么……恐怕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主上。"
      如果陈茜是想要报仇,要杀的人不是侯景,而应该是竹公子。
      "竟然是你给他下的毒!因为沈妙容?"韩子高不禁低吼出口,却看见竹重又遮挡住自己的脸面,"也许是,也许是我真的怕……妙容的爹爹于我有恩,可是……这醉鸾梦的源头便是她爹爹寻到的!沈参军当年见陈茜对我有意极是执着,便逼我用此毒含入唇齿之中……借着夜晚我们于房中……那种时候唇齿之下他自然不会察觉。"
      韩子高万万没想到这毒竟然还同沈妙容的爹爹有关,"怪不得他之后便疯了,原来是没想到自己的业报报到了女儿身上,陈茜出了事,妙容却被害成那个样子。"
      "陈茜明明就无心却又非要强娶妙容,何况他败退回吴兴多有生事,沈参军其实对陈氏恨之入骨但又无可奈何,故此当年不得不出了这个法子,没想到妙容为我……"声音哽咽,竹终于说不下去。

      韩子高却远比他更混乱。
      陈霸先说过这下毒来暗杀侯景的法子是陈茜当日自己想出来的,他要报当年之仇,而这含入唇齿的以色惑人的方法原来也是他当年自己所受!
      他……却从来都不曾说过这毒是竹下给他的。
      为什么,因为他还是放不下么,他还是留着竹的笛子这么多年,哪怕他做过这些害他被侯景抓去下狱差点没了性命。
      到底是因为谁忘不了谁!
      韩子高烦躁无比,倒在那榻上觉得伤处难耐。
      竹的声音渐渐远去,"我于他,不过是个执念的影子,而你呢,韩子高,你一定会是很重要的人。"
      那少年苦笑,"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是你下的毒,也许……是我错了呢。"
      他本来不会为了竹的事情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却因为这种隐瞒开始怀疑,是不是只是他尚且年少的兀自坚持,坚持要同陈茜在一起,真的相信十二岁的时候让他一直心心念念。
      还有惊莲,一开始就是陈茜寻回来的侯景之马,八骏之后暴戾的脾气根本无人能驯,他早就想好了老马识途,惊莲认得回到浅水城的路途。
      他本来就是这样万事都打算好的男人。有什么可怀疑的呢?陈茜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可是韩子高记得的,他这样的人竟然会去费心找回满山谷的野花。
      仅仅只是想着还原一个他毁了的梦。

      竹就要走出去,韩子高被困于室中突然开口,"你若能出去可否帮我去寻个人?阿柳那个孩子应该是同我一起入城,是我带他回来的,我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白衣的人重新带上了面罩,听了这话示意他不用担心,"他不会死的,你放心,主上一时不会杀他。"
      "竹,我该不该相信你?"韩子高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累了,也可能是想到了什么终于有些颓然的感觉,竹愣住,想了想却突然答他,"该是入夜时分了。"
      "我要杀了侯景证明我自己,也是为了……为了帮陈茜,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找到我的剑。"
      那袭诡异的白色斗篷又是那般顺着木墙缝隙的姿态飘然而出。
      四下静得让人不安,韩子高精神太过疲累,靠了一会儿竟就兀自在繁杂憋闷的药气中昏沉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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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竹公子。
    所以其实最开始觉得陈茜太渣的各位。。- -陈同学也有隐衷啊隐衷,他毁了人家,人家也毁了他。
    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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