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的朋友

　　你离开了。我没有哭。
　　抬头看天。蓝得不可思议。澄澈。透明。新鲜。
　　没有眼泪。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远处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在哭泣。美丽如同蓝天。现在她更加美丽。因为她在为你哭泣。
　　她是你的未婚妻。
　　从你的母亲手里拿了两块糖，然后跨脚走过烧着纸钱的火盆。你的火盆。
　　事实上我应该拿走一块糖或者是三块，当然也可以更多，但是必须是单数。因为据说拿了双数的死者家属馈赠的食物，便会在暗夜的深巷里再一次见到死者。
　　你是不相信风俗和传说的。然而我相信。
　　剥开一粒糖送进嘴里。劣质的糖。浓重的糖精的味道化开在舌尖上，辨不出是甜还是涩。
　　扔了剩下的一块。事实上我也不应该这样做。因为据说不吃完这些食物会被死者的亡灵所纠缠。
　　我喜欢这些风俗和传说。所以我看着红色的糖果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圆弧，再掉进张着大口的垃圾箱，像一只小小的中弹的飞鸟，跌落在一声虚无的空响里。

　　全身似乎充满了力量。然而两腿虚软，每一步都像走在深厚的积雪里。抬脚，陷下去，拔出来，抬脚，陷下去……听见裤管和空气摩擦的声音。嚓。嚓。嚓。
　　路过一家大商场。正在搞电视机的促销活动。看见灰黑色的电视机屏幕上映出一张古怪的笑脸。虚夸的漂浮在脸的上方一寸之处的笑容。松松垮垮的疲软笑容。
　　笑得真难看。我对着屏幕上的那个笑脸扭曲了一下嘴角。它也扭曲了一下无力的嘴。它学我。
　　忽然想起来。原来你离开了。你是一个生命。任何生命都必须融入轮回之中。你既然也是一个生命，你也就必须融入轮回里。所以你的离开是必然的。所以我没有哭。我想我的逻辑很正确。完全正确。那我还有什么哭的必要呢。
　　但是……
　　为什么天空这么的蓝。为什么我看不清每一个行人的脸。为什么马路上的车移动地这么慢。好像是一卷长长的泛黄褪色的电影胶片上缓缓移动着的景物，永远不停地缓缓移动下去……
　　现在几点了？这里又是哪里？

　　你来找我的那个晚上是你结婚的前夜。
　　你拎来了一大堆罐装啤酒，说走，我们去喝个痛快，庆祝我告别单身。
　　我只穿了一件蓝色条纹的衬衫就跟着你走了出去。
　　十月的夜晚。风很冷。
　　我打开一罐啤酒，说来，庆祝你告别单身，也哀悼我依然单身。
　　你哈哈大笑。啤酒涌出大量白色的泡沫。
　　你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吗？我说是不是初三的那一次？你打我的头。明明是初二，你小子记性就这么差？我吞下一大口淡黄色的液体，笑着不肯再说话。
　　记性差的那个人是你。因为你已经不记得了。那是我第一次喝醉，你不得不把已经不分东南西北的我送回宿舍里。你抱起我，在我耳边大声说，怎么这么轻，简直像班上那些黄毛丫头……
　　你很早就认识了我，很早就长到了一米八，很早就学会了熟练地抽烟，喝水一样地喝酒，替我打架，怂恿我追隔壁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以及教导我接吻和□□的技巧。
　　然而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到家了。洗脸，拔电话线，打开电视机，然后拆开一袋话梅放一颗进嘴里。
　　不停地吃。拆开了第四袋。从甜一直吃到酸吃到苦，最后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牙齿好像全部都不存在了。
　　你的声音忽然响起在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里。怎么喜欢吃这个？女人才吃这种东西。
　　我轻轻地说是啊，女人才喜欢吃这种东西。
　　频道里开始出现“晚安”的字幕。最后每一个频道都化成一片嘈杂紊乱的图象。
　　关电视。刷牙。新买的薄荷味的牙膏。用旧了的绿色的牙刷。
　　看镜子里的自己满嘴白色的泡沫，像濒死的鱼。
　　吐出一口血。

　　静静地躺上床。闭上眼。很快睡着。
　　一整夜听见花开花落的声音。仿佛无数蝴蝶的翅膀在风中一一断裂。
　　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两个男人歪歪倒倒地坐在天桥的栏杆上。很多空的啤酒罐。被捏扁的，被踩破的，堆在一起形成一个奇特的图形。
　　十月的夜晚，风很冷。
　　瘦弱的男人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女人。真正的女人。
　　高大的男人保持着沉默。
　　很冷的风。蝴蝶的翅膀在轻轻地断裂。
　　一只细长白皙的手缓缓爬上高大的男人宽厚的背。
　　瘦弱的男人带泪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恍惚的笑意。
　　高大的男人的身体忽然离开了栏杆，在空中停顿了一秒，然后笔直地向下坠，像　　　　一只断裂了翅膀的蝴蝶，无声地跌落在城市无边的黑夜里。
　　呼呼的风声刺痛了神经。
　　高大的男人在半空中闭上了眼。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瘦弱的男人从栏杆上向后栽倒在马路上，将身下空啤酒罐堆成的图形彻底破坏。
　　一片黑暗。

　　睁开眼是透过窗户泄进来的一股透明的阳光。
　　很好的阳光，水银般泄下来。
　　我将右手伸到这些温暖的光线里。那是一只细长白皙的手。
　　你的声音在满室的寂静里响起。
　　这样的手，只有女人才会有，可惜，你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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