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行舟

　　窗外传来楼下几个晚归之人的交谈声，带着浓重的口音。

　　莫衡听不出是哪里的方言，也无从分辨那些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只知道，外面吵闹的声音，衬得屋里面更静了几分。

　　他怕姜显在这样的寂静之中爆发情绪，可是，若是姜显就这么一声不吭，莫衡觉得更慌。

　　他以前开玩笑形容姜显是白骨精的包子，外表看上去是个包子，实际上里面全是石头。

　　现在，姜显好像是个鸡蛋壳。
　　轻轻一敲就会碎。

　　碎完了，里面空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但最终，姜显颤抖的手指逐渐缩回了桌子下面，压在两只腿下面，被压住的手仍旧在颤，但是莫衡看不见了。
　　他声音很淡、也很诚实地说着：“前天开始的。”

　　莫衡看着姜显身上的淡灰色T恤，T恤胸口的位置没有紧贴着皮肤，而是随意垂着，随着姜显的动作，有轻微的颤动。

　　姜显没有看莫衡。
　　他微微低着头，看着碗里的粥。

　　莫衡还想问他，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后来想想，这似乎并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姜显自己可能也无从分辨，而且，他也怕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后，姜显会比刚刚的反应更激烈，他不想刺激他了。

　　可是，如果不问，总让莫衡觉得自己是在逃避责任。

　　——他期望自己听到什么答案呢？

　　是从分手那时开始。
　　还是更早的时候。

　　又或者是某件特定的事情，给姜显构成了伤害。

　　又或者，不是某件，而是几件。

　　他好像在无知无觉或者“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伤害过姜显挺多次。

　　以至于最后不得不用分手来作为清算和了结。

　　莫衡知道，姜显在他身边，会受到更多的伤害，既然如此，他应该放手。

　　可他现在又在姜显家里面做什么呢？

　　莫衡紧了紧眉，他不是个细致的人，从小到大就没什么关注别人细微情绪的习惯。

　　姜显让他感到无措。

　　他想帮他，都不知道该从何帮起。

　　最后，莫衡只是动了动喉结，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先吃饭吧，我去再拿一双筷子。”

　　他把自己还没有用的筷子递给姜显，站起身，向厨房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姜显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出声。

　　“莫衡。”

　　他喊他的名字。

　　莫衡回头，从他的角度，客厅的灯光正好打在姜显的半边脸上，映得姜显的脸，一半亮一半暗。

　　“嗯。”
　　他应了一声，等着姜显的下文。

　　可直到莫衡拿了筷子，重新回到桌子边上的时候，姜显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莫衡不知道姜显在看什么。

　　但是当姜显这么看着他的时候，让莫衡有一种“对方还是需要自己”的感觉，这感觉令他心安。

　　他没有立刻坐下。
　　而是将手放在姜显的半边肩膀上捏了捏，像以前那样。

　　“如果你……”

　　莫衡想说，如果姜显需要人照顾，他可以一直陪着他。

　　姜显这病。
　　就算莫衡了解再多，也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更何况，他还只是在看见姜显茶几上用塑料袋装的几瓶药之后，查了查手机，问了两个医生朋友，完全称不上是“足够了解”。

　　姜显好像早猜到莫衡想说什么，他打断了莫衡：“我不需要被照顾。”

　　姜显轻轻拍了拍莫衡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动作没什么力度，甚至有点轻，好像是羽毛扫过一般。
　　他的手已经不抖了，语气也很柔和：“吃饭吧。”

　　现在这种情形，倒像是姜显在安慰莫衡。

　　——就像那些觉得生命望不见光的人，让身边人好好活下去一样的语气。

　　低低的音，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
　　好像是拉平的心电图。

　　……

　　“你要留一晚吗？”

　　吃完饭的时候，姜显一边陪着莫衡收拾碗筷，一边问他。

　　他看出莫衡的担忧，如果他让莫衡今晚离开，恐怕莫衡一晚上都睡不好觉。

　　他们之间就是这个样子。
　　有时候姜显觉得奇怪。

　　他知道莫衡在乎他，没了他，莫衡会过得很难，不是生活上的难，而是另外一种，就像姜显吃药后的那种感觉一样，沉浮不定，让人丧失勇气和感知能力，只是听任身体一点点的变化。

　　莫衡也知道，姜显没了他，可能连生活都难。
　　他们本该是密不可分的两个人。

　　可是，这样的关系之间，总是隔了什么东西。
　　姜显形容不出来究竟隔了什么，但这样的东西，软绵绵地夹在两人的每一次拥抱里，每一次亲吻间。

　　当别人问起，你们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结婚打算的时候，这些软绵绵的东西就会突然变得坚硬，他们一边说着没有，一边感受胸口处被那坚硬的东西刺得生疼。

　　姜显很想像当时他和莫衡说的那样，接一句“我喜欢男的”。

　　可是，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莫衡。
　　他说出这句话后，迎接他的，就只有生硬的、令人觉得尴尬的祝福。

　　这世界上的恶意没那么多。

　　但正是那种隔了层膜的、小心谨慎的善意，让姜显觉得疼的地方更疼了。

　　莫衡把碗轻轻放进水槽里，姜显看着他的动作，有点想笑，莫衡算不上是个温柔的人，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床上。

　　而一个和“温柔”搭不上边的人，一旦做出小心翼翼的动作，就会很违和，甚至带了点喜剧色彩。

　　莫衡问：“方便吗？”

　　连问句也是小心翼翼的。

　　——以前是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地对待他和莫衡，现在，连莫衡也要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了吗？

　　姜显的目光低了低。
　　“没什么不方便的。”

　　莫衡补了一句：“一个房间，方便吗？”

　　他真的害怕。
　　害怕他一不留神，姜显就没有了。
　　转念，莫衡又觉得自己不该往坏的方向想。

　　姜显轻轻扯了下嘴角，半抬起视线：“你自己去衣柜里面找个枕头。”

　　好在姜显没拒绝。

　　……

　　半夜的时候，莫衡从姜显的身后环着他的腰，手臂贴紧。

　　半梦半醒间，姜显听见莫衡贴在他后脑位置说的话，声音低低的，很轻。有些字词，姜显需要结合他的上下句才能分辨出来。

　　“寒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回次K市，好吗？”

　　姜显和莫衡的老家都在K市，以前的时候，每次放假，他们都会一起回去。

　　后来，姜显的父母出了意外。
　　再后来，莫衡家里也遇上了点事情。

　　以至于他们在K市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了。

　　这种时候，回K市，就好像是去旅游一样，不像是回家。

　　姜显迷迷糊糊间应了一句。
　　“嗯。”

　　莫衡得给姜显留个念想。

　　这样，当姜显觉得自己的路走到头了的时候，想想这个，说不定能多停一会儿。

　　再多等他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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