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行舟

　　石宴楼。
　　是个姜显很熟悉的地方。

　　S市的老店。
　　如果按“年龄”来算，这店估计比姜显还大上不少。

　　外表是有点变浅的清水红砖，四周设立围墙，店内的庭院里，有一个烟囱。
　　只不过，现在排烟管道很发达，那个烟囱已经不用了，只是当做一个“有时代性”的标志。

　　中午和晚上，这里的人很多，需要预约排队。

　　若是赶上周末，那恐怕一整天都是“人满为患”。

　　姜显会和这个地方有交集，倒不是因为这里的名声。

　　在这里。

　　四年前的一次饭局。

　　杜帆、吕乙涛等人，合起来大概有四五个，知道了姜显和莫衡同居的事情。

　　姜显还能够想起来，那几人听见这个消息后，震惊的表情。

　　“你们两个？”
　　“同居？”

　　杜帆张着嘴。
　　能塞进去半个鸡蛋。

　　然后姜显就真的给他塞进去了半个鸡蛋。

　　杜帆嚼着鸡蛋，震惊的表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他倒并不是惊讶于同性关系。
　　而是惊讶，这关系中的人，是姜显和莫衡。

　　在他看来，这两个人中，没有一个是会向对方低头的，都是遇到事情、死命往前，绝不退让的人。

　　凑到一起？
　　同居？
　　怕是要把房子炸干净的吧？

　　杜帆希望莫衡能给他解释解释这其中的情况。
　　莫衡平时是不会回应杜帆的。

　　以前在宿舍，莫衡也干过不少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相较于姜显的疯，莫衡大一大二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杜帆每次听说莫衡的“事迹”，都是这样的震惊表情。
　　莫衡也不解释。

　　这导致杜帆有一段时间，生怕自己睡得正香的时候，被莫衡从床上拖下来揍一顿。

　　不带任何理由的。

　　他确信莫衡能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莫衡却解释了。

　　只是解释的方式过于直率，让杜帆的嘴巴终究没有合上。
　　看着像是彻底脱臼了似的。

　　莫衡半只手臂揽住姜显的肩膀，侧着头，贴了一下姜显的嘴角，撤开的时候，姜显的嘴边红了一块。

　　杜帆：“艹。”

　　他的声音短促，却带着点笑。

　　杜帆拍了拍手，给了他们两人一人一个拇指手势，看样子，还很想补上一句百年好合。

　　杜帆得知姜显和莫衡在一起时的反应，大概是姜显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令人舒适的反应。

　　惊讶，怀念，却没有尴尬。

　　以后再也没有人做到过这样。

　　毕业之后，他们这些同学总是选在“石宴楼”吃饭。
　　据他们说，这楼的名字，让人能够将“石宴楼”想成“实验楼”。

　　所以，每每说起去“实验楼”吃火锅，都能让他们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快意。

　　那大概就类似于……在图书馆引吭高歌的舒爽。

　　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或多或少还带着点没散干净的反叛本性。

　　虽然生活中的大多数时间，他们都表现得体面、合理、不会做出什么超越规矩的事情。
　　甚至会被周围的“前辈”或是“长辈”夸赞说，适应环境很快、说话有分寸等等。

　　他们偶尔也会引以为傲。

　　只是，在某些小细节里面，却总会表现出一点不甘愿。
　　用一种自嘲或者隐喻的方式。

　　并且心照不宣。

　　杜帆回忆着大学时候的情形，怎么也没想出来，这两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们大学时候就在一起了？”

　　杜帆拧着眉毛问。

　　姜显半只手捏着杯子，晃了晃。
　　白净的手腕上套着一个黑色的运动手环。

　　他歪着头说。
　　“你认识我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杜帆一乐。

　　今天惊讶的事情太多，他得想法子保住自己的下巴才行。

　　杜帆举杯和姜显喝酒。

　　莫衡拦住姜显的手，代替他和杜帆碰了杯。

　　那一阵，姜显酗酒的事情已经很严重了。
　　几乎整天都泡在酒里面。

　　莫衡看见了会限制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

　　看不见的时候，姜显就肆无忌惮。

　　周围，可能再找不出第二个人管得住姜显了。

　　在石宴楼吃完之后，他们又去了临街的大排档。
　　杜帆抱着个吉他，坐在一众人里面唱个没完没了。

　　看得出来，他听说莫衡和姜显的事情之后，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
　　他恨不得把自己会唱的歌都唱给这两个人，来歌颂传说中的“爱情”。

　　唱到最后，也不知道是酒劲上来了，还是想起了什么。
　　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迎着凌晨的星星和比星星亮上几倍的灯光，姜显和莫衡一人抬着杜帆的一只胳膊，把这人给抬回了家。

　　杜帆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掀起眼皮，眼皮裹着满眼的醉意。

　　他看向莫衡和姜显，话语模糊。

　　“祝福……”

　　姜显用力把他带进屋里面。

　　“你别祝福了，再祝福就吐出来了。”

　　杜帆身上的酒味好像比姜显喝醉的时候还重上几分。

　　……

　　他真希望，莫衡和姜显能一直走下去。
　　哪怕是纠缠不休。
　　互相折磨。

　　也千万别分开。

　　真要分开了，是要闹出人命的。

　　……

　　姜显走向莫衡的车。

　　短短的十几秒里，他的脑海里闪过种种和石宴楼相关的记忆。

　　姜显的记忆力在“衰退”。
　　可能是因为病情，也可能是因为药物。

　　分辨不清。
　　或许两者都有。

　　有东西从脑袋里面溜走的感觉，清清楚楚，让他没办法忽视。

　　“出什么事了吗？”

　　莫衡的声音把姜显强行带回了现实。

　　莫衡看着姜显的脸，好像试图辨别他的表情。

　　莫衡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外套，中间的拉链是银色的，微微泛着光，握着方向盘的那只胳膊露在外面，袖子抬到一半。
　　另一只手随意搭在两个座位之间。

　　姜显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瓦声的事情，只是道：“后天评画，你不用陪我去了，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莫衡轻微皱眉，强调：“我有时间。”

　　姜显蓦地笑了，看着后视镜说道：“我不能总靠着你，也得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只有我适应了，这个世界才能真正饶过我。”

　　莫衡沉默。

　　“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就好像，生命会在某一年、某一天戛然而止，这个时间你很清楚，但是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你也应该不知道，于是劝你好好活着。可是，你分明知道尽头在哪里，也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

　　莫衡的心提起来。
　　他抬起手，握紧姜显放在衣带上的手。

　　姜显的手有些冰凉。

　　姜显感受到什么东西被压在自己和莫衡的掌心之间。

　　是之前的那个吊坠。

　　他们一人一个。
　　现在这个，是莫衡的。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莫衡开口。

　　姜显轻轻打断他：“别说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会一直拉着他，直到把他从死亡那头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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