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东陆]国舅爷

　　刚入秋，雨就不间断地落了下来。

　　距离夔都千里之外的息涧山，红叶漫漫，层林尽染。秋雨簌簌，山中雾气缭绕，山路陡峭泥泞，苦了一班久居皇都，安逸奢华的宦臣们沐雨往山里赶。

　　为首的一位年过半百的的老臣，撩起浸在泥水中的官服衣摆，无可奈何地抬起了脚，织锦官靴上沾了一层烂泥，老大臣唉声叹气，头顶虽有雨伞遮挡，可走了这半天山路，已是狼狈不堪。他身后数十人好不到哪里去，皆是灰头土脸，疲惫颓丧。

　　“顾大人，要不先在此处歇一歇？”替老大臣打伞的是位英武年轻的军官，他仰头望着前方绵延山路，见老大臣气喘吁吁，出声询问。军官一身铠甲，英武卓然，比起其他人，他神色倒显得精神许多，只是眉间隐隐显出的“川”字，给他添了一丝疲惫。

　　老大臣仰头眯眼，雾气袅袅，雨幕重重，前方山路时有滚石落下，可山林之中光线比外头暗得快，他们行得已是很慢，若再耽搁，怕是要摸黑前行。顾大人心中哀叹，却是咬牙跺了跺脚，将靴上泥土甩去：“不得停，继续走。况且此事也非一帆风顺，少不得再逗留许久。”

　　军官眼中光线微暗，见顾大人抬脚就走，便也不再劝，连忙跟上。

　　约莫沿着崎岖山路再爬了一个多时辰，前方视线豁然开朗，泥泞逼仄山路变为石子铺就的小道，虽不及镇中石板路，却比雨中山路要好走许多。石子路尽头是一间茅草搭就的简易小屋，屋前辟了几片菜畦，田中秧苗奕奕生长，一只躲懒的花猫儿蜷缩身体，躲在屋檐下打盹儿。真是一副羡煞旁人的山雨秋景图。

　　诸人羡慕不已，唯有顾大人却是一声轻叹。军官眼角余光瞥见顾大人神色凝重，右手紧紧按在腰间一锦囊处，军官不动声色垂下眼眸，心道这一趟的差事，唯有皇帝一人满意罢。

　　顾大人整肃衣冠，向年轻军官微一颔首，两人神色肃然向着草屋走去，他们身后一行人紧紧跟上。天地间雷声隆隆，走蛇蜿蜒闪耀，却阻不住越朝钦差们的脚步。

　　叩门声落下后，紧闭的木门立时打开，一个布衣孩童忽然窜了出来，不及看清来人就扑进了年轻军官怀中，孩童甜甜唤着：“义父你终于回来啦！”

　　顾大人忍俊不禁，年轻军官脸上划过一丝窘然，那孩童似也觉得抱住的人身形不对，忙松开手，乍一看清门前一群人，孩童脸色瞬间转为惨白，而后迅速退回屋门之后，“嘭”的一声重新合上了木门。

　　这一串动作做得麻利，连就在沙场上的年轻军官都未来得及伸手推住合上的屋门。顾大人忍住笑意，缓缓摇了摇头：“莫鲁莽。”言罢，顾大人再次叩响屋门，慈蔼道：“小兄弟莫怕，我们是你家先生自夔都来的朋友，小兄弟可否告知你家先生何时回来？”

　　屋内传来小童戒备声音：“义父想回来时自然回来，你们等着便是！”

　　顾大人与年轻军官无奈相视一笑，只得由那小童的性子，一行人立在秋雨之中，望着葱茏山景静静等着屋主人回来。

　　躺在屋檐下躲雨的猫儿竖起了尾巴，龇牙冲着这群忽然闯入的陌生人，半晌后，猫儿忽然跑出屋檐外，迅步跃向远处一个模糊人影。

　　老大臣露出欣然笑意，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来——人回来了。

　　雨幕虽将人影浸润得模模糊糊，老大臣仍能从那清拔挺直的身影里勾勒出来人的云淡风轻的容貌来。

　　来人是越朝的开国功臣，先朝国舅爷，与先帝和当今圣上一同打下江山的前摄政王——颜九歌！

　　如今，颜九歌是隐居在息涧山的平民百姓，无权也无势，但这也只到今日。

　　斗笠遮挡住了颜九歌的容貌，蓑衣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他一手拎着竹篮，肩上荷着锄头，这般模样着实像是寻常农家百姓。猫儿绕在颜九歌脚边转悠，颜九歌俯身将猫儿抱在怀中，这才平视前方一行人。未被斗笠遮挡住的双唇抿出凉薄而慵懒的笑意，颜九歌朝人群走去，步伐不紧不慢。

　　顾大人露出谄笑，连忙迎向颜九歌，替他撑伞的年轻军官却是寸步未动。此时顾大人顾不得些许，及至快要走近颜九歌身边，几步之外的人忽然露出了他被斗笠遮挡住的上半张脸，灿若星辰的眼眸中凝出一股寒意，顾大人被这道视线慑得一怔，脚步停顿，畏葸不前。

　　颜九歌淡淡瞥了一眼这群不速之客，轻轻抚着怀中猫儿，秋雨中，清俊儒雅的人周身似是散出缕缕寒意。

　　顾大人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忙恭敬拱手，向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颜九歌行礼：“微臣顾兰朝拜见国舅爷。”

　　颜九歌长眉微耸，虽是笑着，话语寒凉：“新帝登基后，先帝之妻文昭皇后已被废黜，我怎还是国舅？”

　　顾大人心下微颤，话是如颜九歌这般说，可不久前，越帝已下诏书，赦免文昭皇后颜文君，并尊为文昭太后，而颜九歌国舅爷身份亦随之恢复。他此番前来，也是为向颜九歌宣读这份旨意，除此之外，他还要请颜九歌回朝。

　　“下官奉命而来，为了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此事。”雨水落在顾兰朝的身上，年老的大臣淋在冷雨中有些受不住，嘴角微微发颤，浑身也打起了哆嗦。

　　颜九歌视线往顾兰朝身后瞥了一眼，落在年轻军官身上，旋即又收了回来。顾兰朝是个老实人，颜九歌给了他几番薄面，他解下斗笠，递给顾兰朝，而后道：“顾大人随我进屋说罢。”

　　听得颜九歌这般说，顾兰朝心中一喜，拱手对颜九歌再拜，戴好斗笠毕恭毕敬地随颜九歌一同入了草屋。

　　临经过年轻军官身边，颜九歌淡淡道：“屋中不大，屈就诸位在外候着。”言罢，颜九歌抱着猫儿，引着顾兰朝进了屋。

　　年轻军官撑着伞，与其他人沐在凄风冷雨之中，双唇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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