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橙黄橘绿时。

　　一开门，熟悉的烟味便扑鼻而来，呛得穆暮止不住咳嗽了好几声，接着便是舌头习惯性地开始发麻。
　　屋子外面下着大雨，没有开灯的房间显得很暗，穆暮绕过玄关墙玻璃，往屋里侧身一瞧，沙发上靠背前，是一截朦胧的卷发，随着不断吐出的烟雾，影影绰绰地混杂裹在一起，像极了小区外流浪的狮子狗。
　　穆暮从玄关口的盒子里，拿了一颗薄荷糖剥开，放进嘴里，克制住浓重的烟味进了门。
　　面前坐着的人，是穆暮消失了快四个月的老妈。

　　穆暮妈妈抬眸看了穆暮一眼，抖掉手中积攒的烟灰，对穆暮道：“回来了？”
　　穆暮放下书包，随手按开一旁的烧水壶，头也没回，道：“嗯。”
　　两个人像是许久不见彼此客套的亲戚，寒暄地打招呼，礼尚往来地，说了一些彼此的生活。
　　穆暮妈妈第二根烟终于抽完，没有再抽第三根，熄灭完手里的烟头，叫穆暮过来坐下，语气平淡地告诉穆暮，她要结婚了，在另外一个城市，因此没法带上穆暮。
　　穆暮瞧着桌上塞满烟头的纸巾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
　　只是低声说了句：“是吗，恭喜了。”
　　“谢谢...”

　　穆暮听到消息的时候，内心并没有太多波动，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当一个不爱你的人要丢下你，谁还能有什么挽留的办法呢？
　　答案是，没有。
　　束手无策。
　　穆暮只是安静地在等，等他妈妈确定好时间，确定好什么时候，会来告诉他。
　　他等到了......

　　这些年里，围绕在穆暮妈妈身边的人，有钱的，有才的，图名图利的，里里外外，多到数不过来，却从来没有见谁真正的留下过。
　　以前穆暮妈妈出差，偶尔还会回来一两个电话，这次却意外的，像是直接消失了一般。
　　穆暮心里，便已经有了猜测。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穆暮就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穆暮妈妈在，或者不在，对穆暮来说，差别根本不大。
　　唯一的区别，只是这个世上，有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存在着罢了。
　　穆暮不知道妈妈的怀抱是什么样的，被人嘘寒问暖是什么样的，有大人撑腰是什么样的......
　　穆暮记忆里有所印象深刻的回忆，就是穆暮妈妈那头利落的红色短发，还有常年萦绕的熟悉烟味。

　　说完结婚的事情，穆暮妈妈便踏着黝黑发亮的高级定制皮鞋扬长而去。

　　穆暮坐在沙发上没有动，门便一直开着，久久没有关上。
　　从半开的门缝里，穆暮无数次注视过那道下楼远去的背影。

　　高跟鞋一声一声，清晰地踏在楼梯上，踩在穆暮的四肢百骸，将穆暮的钢筋铁骨踏了个粉碎。
　　也把穆暮心里曾经对于妈妈这个身份，所存有的所有对于亲情的期盼和渴望，永远地囚禁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像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隔天一早，是周六。
　　穆暮带着相机和画框，关掉手机，很早便出了门。
　　单车漫无目的地骑了很久，最后在一处望江公园的大桥上停了下来，望着桥下川流不息的江水，穆暮很想知道，是跳进水中被恐惧吓死更令人痛苦，还是如他现在一般，被人随意丢弃更痛苦。
　　穆暮脑海中忽然一闪而过陈沉的笑脸，最后将望向江底的眼神转向了别处。

　　穆暮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看电影，吃火锅，在附近的蛋糕店里，买了一盒被弃单的生日蛋糕。
　　但那天并不是任何人的生日。
　　穆暮只是听别人说，当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甜的东西，就会好过一点。
　　穆暮站在天桥上，看着底下车流人往，一口一口，把一整个六寸的香芋蛋糕吃完，最后在公园的公共厕所里，吐了个天翻地覆。

　　穆暮只是想，这十几年的生活，他好像还是没有练习好，究竟怎么样，才能与伤人心肺的那些孤独与自卑和平相处。
　　如果说起擅长的事情，那么等待和孤独，仿佛是穆暮一生都在做的事。
　　只是等彻底只剩穆暮自己一个人的这一天，真正来临时，穆暮感觉自己像是一只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突兀又诡异般赤身站立在荒原的野兔。
　　除了天与地的无边无际，穆暮两手空空，一无所措。
　　而当命运的猎鹰望见他，便无情地从高空俯冲而下，将穆暮一击即中，啄碎呼吸的咽喉，将他伤了个体无完肤，最后毫不客气地蚕食殆尽。

　　直到深夜，穆暮才回到家，看见家门外两眼通红冲过来，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的陈沉。
　　穆暮忽然就有些管不住压抑在心底的那些委屈。
　　陈沉紧紧抱着穆暮，手心轻轻拍着穆暮的背，一下一下，低声问穆暮去了哪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穆暮嘴上说着没事。
　　轻轻地推开陈沉，神色淡漠着进了屋，无声地坐在沙发上。
　　静静在一旁观察穆暮情绪的陈沉，忽然抬手，却覆盖上穆暮的双眼，轻轻擦掉了穆暮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的眼泪。
　　陈沉绕过沙发，缓缓跪在穆暮面前，将无声低泣的人抱在怀中，轻声问穆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一整天都找不见，电话也一直关机，他和徐州东都找疯了，甚至整个球队的球友，都在帮忙到处找他。
　　可一整天过去了，几度失控的陈沉，还是找不到穆暮在哪里。

　　穆暮看着陈沉，脸上失落悲伤的情绪淡淡的，可通红的双眼和止不住的眼泪，却将穆暮出卖个干净，让人忍不住地跟着一起难过。

　　穆暮终于开口，声音因哭泣而哽咽，道：“我妈要结婚了，在另一个城市，而我留在南都。”
　　陈沉站起身，一直不说话，他清楚穆暮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想说安慰的话，可一想到消失一天的穆暮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安慰的话堵在舌底。
　　陈沉擦去穆暮的眼泪，再次将眼前的人揽入怀中。

　　穆暮终于回拥着陈沉，将疲惫的身子，悉数依靠在眼前人身上，强忍克制的眼泪，终于随着哭出声的委屈，彻底宣泄而出。

　　幸好.....
　　穆暮说完只剩自己一个人留下的时候，那一刹那在陈沉眼中，没有出现任何的怜悯和同情。
　　有的只是心疼和牵念......
　　如果有，穆暮强烈的自卑和自尊，应该是会直接把陈沉关在门外，管屋外是在刮风还是下雨。

　　陈沉烧着开水煮着面条，从厨房探出头来。
　　问在沙发上闭眼休息的穆暮：“穆先生，电影好看么？”
　　穆暮闭着眼睛，在沙发上侧了侧身，声音还有些沙哑，回答道：“一般，男主死了，很无聊的一部片子。”
　　陈沉从卧室里拿出一张薄毛毯，盖在穆暮身上，说：“那是因为不是我选的，下次我陪你去。”
　　穆暮裹了裹毯子，答道“好。”
　　陈沉煮好面，从厨房出来，倒了一杯水，递给穆暮，又问穆暮：“你吃了一整块六寸的香芋蛋糕？”
　　穆暮接过水，坐起身来端起面条，说：“嗯。不是你说的吗？吃甜食，心情就会好些。”

　　陈沉挨着穆暮坐下，手指伸进毯子里，轻轻戳了戳穆暮的肚子，说：“小肚肚委屈你了，要长肉肉唉，长胖了可怎么办呢，大腹便便的，就没人喜欢了哦。”
　　穆暮吃了一口面，放下碗筷，就着陈沉还微微俯身的姿势，握紧拳头，无力的一拳准确地挨在了陈沉的腹肌上。

　　两人打闹成一团。

　　陈沉陪了穆暮一整晚，直到穆暮忍不住困意昏昏睡去，陈沉将穆暮圈进怀中，低头轻轻吻了吻穆暮湿润的眼角，将穆暮身侧的被子一角紧了紧，抱着穆暮睡着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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