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值奴隶

　　“你终于找到了我？”一个苍老的声音。
　　焰北面无表情，说：“每个人的声音，正如他的指纹般，带有天然的、不可改变的特征。而我，天生就能分辨出千变万化的声纹。即使这些声纹经历了某些事故，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而且，你也确实善于伪装自己。”

　　这是一个低矮逼仄的空间，高度甚至不容一个高大的男人直起腰身，靠墙摆放着个楠木格柜，手工打造、样式粗重。除此而外，屋子里只简单摆放着一张床，还有一把椅子。

　　焰北坐在椅子上。他的对面，是个圆形的舷窗，这是屋子里唯一的光线来源。
　　透过舷窗，可以看见外面波涛汹涌的蓝黑色海水，暖湿的空气从那里透进来。舷窗下面，一个黑色的人影席地而坐，他身着羊毛翻皮背心，满头白发。然而，那因为年迈而耷垂着的眼皮褶子下，一双眼睛却迥异有神，如黑暗中潜伏日久的老狐。
　　他，正是老唐文。

　　“我隐瞒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使命。而对于你，我的王，我绝不敢对你有任何的不忠，我只是在等待，等待今天这样的时机。”
　　虽然还是原来那个耄耋老人，老唐文却如被注入某种能量，焕发了新的生命力，他抬头挺胸，脊背笔直，就连声音都像换了个人，不再像以往那些粗粝沙哑，变得悠远而深邃。
　　“王？”焰北眼中，飘过一丝疑虑。他当然知道“王”的字面意义，
　　但自己，什么时候变成的“王”？
　　老唐文神情恭敬，“没错，我的王。我活到现在，历经生活苦难，就是为了你！你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
　　“所以你到底是谁？你的使命？莫非，你也是一个皈依人？”

　　老人微笑：“使命，是人生而向往、毕生追求的，也是人的最终归宿。拥有使命的人，才有生存在的价值，那些没有使命的人，不过是这个世界庸碌无为的看客，悄悄出生，默默消亡，不留一丝痕迹。这个世界，可不止皈依人才会拥有使命？”
　　“我是深海的守门人，是您的守望者。深海是我毕生追求的神，而你，是我等待了一辈子的王。”
　　“深海？”焰北疑惑，“我？”
　　“至于你，焰北，深海是你的使命，也是你的归宿，是你刻在记忆中那个最高的婚媾。你，命中注定的深海之心，将最终，和深海结合。”

　　“我是深海之心？”焰北喃喃。
　　在和顾云沛共赴凌至的死亡之约前，焰北曾经从顾云沛口中听过“深海”这个词儿。那是数值公司的阴谋，是现在这些罪恶的缔造者，是他的主人顾云沛一心要摧毁的“人”。
　　可，自己居然是深海之心？
　　“是的，亲爱的！你就是深海之心。”唐文的语气柔和，但是异常坚定。

　　世界上所有的人、物、事看似杂乱无序，实际上，一定有某个神明般、超出想象的存在引导着它，让它按照既定规则运转，让它走向必然的结局。至于你，我的王，也不例外，一直有某种存在指引着你，让你来到这里，让你走向深海。
　　“这个伟大的存在，就是深海，我们的神明。”唐文脸上，露出仰不可及的向往。

　　“你说，我们？”焰北询问。

　　“我们，包括你，我、扼贝斯、所有的数值岛居民、所有的皈依人，还有凌至。”老头耐心地讲述着。
　　“数值海洋中无数的数值岛，数值岛中每一位数值居民，他们按照既定的规律生长学习，然后找到自己的主人，成为人的奴隶。他们爱并且忠诚于自己的主人，尽全心全力服务人类，让人类享受更高更好的生活。等主人死亡，他们无怨无悔等待回收，重新回归深海的怀抱。”

　　“无数的皈依人，在执行完自己作为数值奴隶的事业后，内心中重新燃起根植于内心中的第二使命，去追求人类科学、艺术、哲学、道德伦理的更高一层境界，为人类攀登文明高峰而不断奋斗。任务完成后，被敛者回收，成为深海与人类沟通的秘密通道。”

　　“而凌至，——”提及凌至，老人嘴角飘过一丝阅尽千帆的包容，继续说道：“他其实有些自卑，这可能和他掌握太多权利，忘记自己的本源有关。他不太想承认自己只不过是普通数值人中的一员，他总是幻想，自己完成拼图，也许会打开另一道权利和财富的大门。”
　　“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敛者的身份，他唯一的使命就是替深海收留那些数值居民，为深海寻找所需要的能量，替他寻找并且收敛所有的皈依人。但是，无论他如何挣扎，最后的最后，我们的神明深海，最终会导引他成为最后一片碎片，铺就您——我的王——成为深海之心的道路。”

　　“而您，我的王，你的使命从出生那天就已注定，你在扼贝斯长大，在海边捡拾到那枚预示着你命运的晶片，成为最优秀的数值人。一直到你从扼贝斯逃亡，遇见顾云沛，在他的帮助下毁掉凌至。您的命运已经隐现，这就是你化茧成蝶的契机，成为深海之心，完成你最高的婚媾。”

　　“从始至终，这是一个安排的极其周密的完美路径，环环相扣，每一个环节，每一个事件，您都可以认为它不过是个巧合。但其实，我的王，你经历的一切，你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我们共同的神明深海，为您事先设定好的。我从出生就等待在这里，等待着您，这是我的使命，我是深海的守门人，是您的守望者。”

　　“可是，那些数值傀儡，还有无数牵扯其中无辜牺牲的……”
　　“那些不过是手段，甚至包括顾云沛，您暂时的主人，于您而言，都不过是某种终于会过去的经历，都是我们伟大事业不得不付出的些微代价罢了。”

　　“那你告诉我，”焰北满面霜白，神情冷冷，“到底是什么样的伟大事业，值得牺牲那么多的人，还有数值人。”

　　“我的王，既然是最伟大的事业，当然不是我这样的无名小卒所能知晓的。这个世界，能够探索深海奥秘的人，只能是您，深海之心。”

　　“那深海到底是什么？是人？一群人？亦或数值人？某个数据中心，还是，……”

　　“这些，我都无从奉告。”老唐文微笑。
　　焰北深深地看着他，面前的唐文神情放松，眼神坦白清澈，不像有所隐瞒的样子。
　　“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守门人而已，我等待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能够亲手为你开启深海之门。”

　　“深海之门？”焰北问。

　　“是的，我的王。深海之门，每隔八十年开启一次，只有真正的深海之心才能进入。这段时间，正是开启深海之门的日子，而你——真正的深海之心——也正好找到我。不能不说，这一切真是命中注定的。”

　　焰北凝神思索，既然如此，那倒不必问这个老头，自己直接进入深海看看就可以。
　　他点点头，说：“那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和你等在这里，等待深海之门开启，可是，怎么进入那里？”
　　“当然，我的王。”老人微笑，胸有成竹，“但是，在您进入深海之前，你必须完成你成为深海之心的最后一个步骤。”
　　“什么步骤。”

　　唐文站起身，向焰北走来。此时，外面是那种阴蓝色的、低低压着海面的天空，少得可怜的光线通过海面反射进入舷窗，传入屋内，周围的空气给人以某种晃动的，眩晕的感觉。
　　唐文背着光，看不清面部神情，轮廓反而异常地清晰：他沧桑的面部，因为天花板过低而不得不微微弯曲的脊背，因为长期粗活而异常粗犷的手。
　　看着越走越近，逐渐给人以巨大压迫感的唐文，焰北突然产生某种瑟缩起来的冲动。他极少会害怕，现在，体内荷尔蒙的涌动让他捕捉到某种强烈的威胁，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唐文说了那么多，代价呢？必定非同一般？

　　唐文来到他的面前，与他双目直视，缓缓地，单膝跪下。
　　“我的王，现在的您，还只是一个数值人。成为深海之心，您必须先成为无主数值人，你需要先杀掉您的主人，获得自由。”
　　咚地一声，焰北心脏猛烈跳动了下，随即镇定下来。
　　“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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