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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全一章
巨大的轰鸣声在头顶上方盘旋,迂回不绝,伴随着阵阵炮火的轰炸声,艾米丽已经渐渐适应了耳鸣头胀的不适。
深红色的血液沾染了肮脏的炮灰,浸透了身下和伤员面色一般苍白的床单,玷污了艾米丽纯白圣洁的医服。
就如同这场战争的本质一般,将世界浸染得污秽不堪。
时间悄然流逝,身旁的助手轻轻摇了摇头,艾米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祷告。
从前初到卫生队的时候,她还会给每一位牺牲在病位上的生命祷告默哀。
时间越长,她反而越显得淡漠无情。
日不暇给的工作,痛不欲生的生命,永无休止的战争。
这可能就是战争的同化作用吧,悄无声息,却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你。
助手劝说自己休息片刻,艾米丽没有回应,而是重新拿起了手术刀,因为又有新的伤员出现在了病位上,后面还有不计其数的伤员等待救治。
她的每一分每一秒,在此时都不只属于她自己。
怀抱着这样的信念,兴许是上帝的怜悯,她倒在了简陋的病位旁。
这一觉并没有抚平艾米丽的日复一日堆积的疲倦,还有人扰了她的并不安稳的寝梦。
她昏沉地抬起眼皮,墨绿色的军服霸占了全部的视野。
还有一缕金黄的卷发。
艾米丽看清了来人,她认得这张脸,是贝坦菲尔上校。
“醒了?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艾米丽惊忙从病床上坐起,又带着一阵泛着恶心的头晕目眩重新摔回了病床。
“不用着急,你好好休息。”
艾米丽的声音变得粗哑难听:
“请不要把我遣回伦敦……”
玛尔塔有些讶异,艾米丽又重复了一遍:
“请不要把我遣回伦敦……”
玛尔塔的情绪捉摸不透,她重新替艾米丽掖好了被角,轻声安慰她:
“不会的,你好好休息。”
言罢,她便离开了。
艾米丽并没有如玛尔塔所言继续好好休息,她又一次穿上了医服,拿起了手术刀,重新站到了病位前。
敌人的进攻没有停止,驻扎的营地终日笼罩在成为废墟的恐惧里。
艾米丽开始思念伦敦,一种几近病态疯狂的思念。
她思念伦敦,思念伦敦的人,思念伦敦的生活。
她甚至思念污染的工厂,思念压抑的雾霾,思念肮脏的泰晤士河。
在这里的日子,看似令人心惊胆战,实际不然。
战争的日子还在循环往复,玛尔塔成了平静如水的日子里唯一的涟漪。
起初,玛尔塔这是在得空时偶尔地出现,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艾米丽送走了一位又一位伤员。
或许她的心里,也正在默默祷告。
久而久之,艾米丽便经常能看到玛尔塔的身影了。
她们会相互问安,一同祷告。
她们会在没有战事的夜晚坐在无人知晓的僻静角落,细数星空下的夜星,沐浴清晨的第一缕朝阳,等待天空的第一抹朝霞。
两人躺在潮湿的草地上,敞开心扉,享受为数不多的宁静时光。
艾米丽好奇玛尔塔为何不待着安全舒适的敌后战场,而来到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前线。
贝坦菲尔家族世代都是高官,玛尔塔完全可以养尊处优。
茫茫夜空中星河璀璨,玛尔塔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着点点繁星。
她向艾米丽讲述起自己。
“我第一次梦到自己出现在战场,是我记事起,第一次看到父亲从战场上归来的那天晚上。
贝坦菲尔家族这一代只有我一个女人。
从小,贝坦菲尔家族的所有使命理所当然地寄托在了我身上,我也理所当然地顺着父辈们的路走,但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应该往这条路上走。
我生性叛逆,这是贝坦菲尔的血统,我背着父母加入了空军,我很爱天空,湛蓝得广阔无际,让我暂时地忘记自己的麻木和迷茫。
那天是伦敦难得的晴天,父亲在人们的欢呼里,缓缓地进了城,鲜花、和平鸽……
那天晚上,皇室亲自接见了我的父亲,万家灯火,彻夜通明。
从那一刻起,这条路对于我来说便开始不一样了。”
玛尔塔从草坪上坐起身,天空中泛出一抹光明,她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世界。
“我想要所有的万家烟火,千灯万盏,全部为我点明,彻夜不息。”
艾米丽凝视着玛尔塔。
她玛尔塔不一样。
她没有显赫的家事和背景,没有超人的智慧和勇气。
她只在伦敦有一家需要靠补助才能存活的小诊所。
战争带给贝坦菲尔家族的是无上的功勋与荣誉,对于艾米丽却只有无边灾难与恐惧。
“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玛尔塔的声音将艾米丽飘远的思绪重新带回了这里。
“这只是我的荣誉,贝坦菲尔家族的荣誉,是前线的士兵用血肉堆积的荣誉。
他们不为人知,在时光里被人忘记。
灯火通明的伦敦城,有无数盏渴望指引他们的归路。
我们无从躲避面前的战火纷飞,因为我们的身后就是万家烟火。
或许我早就已经不想为万家灯火所照耀,或许我只是想成为其中之一。”
“玛尔塔。”
繁星落幕,朝阳初升。
“等战火结束了,我们一起回伦敦城,我们可以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和老人,我们在一起,就是千灯万盏聚成的万家灯火。”
“那我们发誓?”
“以真主之名。”
……
“你知道的,我必须得去……空军一向人手不足,这一次的空战几乎全员牺牲……”
艾米丽身上还穿着沾满血液和污渍的医服,二人沉默不语。
玛尔塔是军队里为数不多接受过空军训练的士兵,她义不容辞。
“你说过,当空军也是你的理想是吗?”
艾米丽在口罩的阻隔之后,露出一个玛尔塔看不见的笑容,口罩上方天蓝色的眼眸,早已被强忍着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去吧,别忘了我们一起对真主发过的誓。”
玛尔塔注视着艾米丽的双眸,没有多作停留,转身离去。
“艾米丽。”
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玛尔塔回身,带着艾米丽熟悉的微笑。
“你的眼睛很漂亮,就和天空一样。”
如果我没有办法和你重逢,那么在天空之上,我也会感觉和你在一起。
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唯一的涟漪也销声匿迹,艾米丽重新变回了冷漠的机器。
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后来开始时不时地咳血。
她还会习惯性地来到那片曾经躺着两个人的草坪,漫无目的地数着天上的星星,想象着这片玛尔塔最爱的风景。
一如往常的一天,她站着病位前。
今天的轰鸣声令她头痛恶心,她感到一阵眩晕,扶住床位勉强控制住身体,抬手示意助理自己暂时出去透口气。
艾米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在一处有阳光的营帐前停住脚步。
眩晕的感觉再度袭来,艾米丽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有,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意识。
再度袭来,没有玛尔塔熟悉的身影和面容,只有一道遣送她回伦敦的命令。
艾米丽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最后一次抬头看了眼遥远的天际,玛尔塔好像就在那里……
有军队的安排,她进了市里的医院,工作比较清闲,还能修养身体。
伦敦的生活并没有比战场上好到哪里,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折磨。人们担惊受怕,害怕敌军攻进城里。
她没有再听到战场上的消息,或许玛尔塔一直都在她最初的理想里。
……
这是一个意义非凡的一天,战争的捷报频传,最后一条是敌军投降的消息。
这是自从回到伦敦后,艾米丽第一次露出真实的笑意。
街道上,人们尖叫、欢呼、拥抱、接吻,准备迎接凯旋的队伍。
艾米丽穿过拥挤的人群,漫漫人海,她在寻找一个身影。
直到天色渐暗,人群散去,艾米丽又一次回到了原地。
她没有找到玛尔塔。
那天晚上,艾米丽看到了玛尔塔描述的万家灯火,从远处望去,城市想过圣诞节一般热闹。
艾米丽挂起了一盏夜灯,期盼着玛尔塔可以追随它的指引找到自己。
一连几个月,玛尔塔杳无音信,贝坦菲尔家族一直没有发声。
艾米丽无从得知玛尔塔的一切。
原本在战场上的助手也调配到了艾米丽所在的医院。
两人久别重逢,相约在咖啡厅里,畅谈至黄昏。
“您走了以后啊,我的工作忙了好多,好在后来又调来了一个医生。你是不知道,你走之后的那场空战,特别惨烈,无人生还。”
艾米丽手中的咖啡杯倒在了桌上。
助手慌忙掏出手帕来替她擦拭。
艾米丽向她致歉后,踉跄着离开了咖啡厅。
翻遍了所有的报纸,只有对于战事的报道,没有任何一篇提到过牺牲的士兵。
艾米丽卖掉了荒废的诊所,凑齐了钱,开了一家福利院。
几天后,她收到了一笔巨额的汇款,附带了一封信件。
上面是贝坦菲尔家族的标志。
艾米丽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玛尔塔还活着,但她为什么不来找自己,为什么要躲着,为什么只是汇款给她。
她不相信玛尔塔会忘了她们一起对真主发过的誓,但从汇款之后,她和玛尔塔再也没有任何的交集。
接连几个月的新闻都有关胜利的战争,其中的一篇吸引了艾米丽的注意。
那是一篇有关幸存士兵的新闻,新闻中的士兵,自称他是那场空战中的幸存者,并且详细描述了空间细节。
艾米丽福利院,一年比一年声誉高,很快就得到了各界的支持。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孩子们都知道,在一年里,除了各种各样的节日,艾米丽小姐还会在特定的一天,为他们做上只有圣诞节才能吃得上的晚餐。
而这一天,艾米丽小姐会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的摇椅上,点亮门口破旧不堪的那一盏灯,这一盏灯也只有在这天才会亮起。
艾米丽小姐会做在福利院的门前,彻夜等待到天明,城市的灯火淹没了大量的繁星,只留下星星点点。
艾米丽小姐会带着他们一起去数天上为数不多的星星,一遍又一遍,直至天明。
孩子们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每当他们询问艾米丽小姐时,艾米丽小姐总是微笑着摇摇头,不回答他们。
这一年,似乎一如往常,艾米丽又一次坐在了福利院门前的摇椅上,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点亮那盏灯了,福利院的孩子们很贴心的上前帮忙。
艾米丽依旧是温柔地笑着,让他们回去睡觉。
福利院的门口,只留下艾米丽孤独的背影。
第二天早上,各大新闻刊登了艾米丽去世的消息。
孩子们早上起来天以大名,但艾米丽仍就坐在那张摇椅上,门口的灯也没有熄灭。
孩子们上前查看,艾米丽依旧带着微笑,但她的手已经变得冰凉。
所有被福利院救助过的孩子们,全部都回来了。
艾米丽留下了一封遗书,希望将自己的骨灰撒在大海里。
或许是因为只有广阔无垠的大海,才能与天空相媲美。
福利院换了新的接管人,人们又重新投入到了忙碌的生产之中。
人们渐渐遗忘了艾米丽,就像早已被遗忘的玛尔塔一样。
他们永远无法知道,在那一天晚上,艾米丽究竟看到了什么。
漆黑的街道,道路两旁门户紧闭,街上偶尔有一两片被吹晚风起的垃圾。
艾米丽轻轻的晃动着摇椅,她是医生,她也已经知道自己可能时日不多了。
或许这会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等待玛尔塔了。
恍惚之间,昏暗的街头,走来一个身影,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穿着早已过时的军装,微笑着向艾米丽走来。
艾米丽已经没有力气起身了,她努力的将头从摇椅上抬起来,努力的伸手向那个身影招呼。
她看见玛尔塔了。
玛尔塔的身上没有奖励的军装,只有那一件朴素的墨绿色军服。
她走到了艾米丽面前,两人相顾无言。
每一年战争胜利的纪念日,她都会在福利院门口燃起一盏夜灯。
玛尔塔或许错过了灯火通明的万家烟火,但是永远会有一盏夜灯在寥无繁星的夜晚亮起,等待着她的归期。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艾米丽的幻觉,她在弥留之际最后的美好。
那笔巨额的汇款,那个幸存的士兵,都给了艾米丽最后的那一丝希望。
抱着这样的希望,她们再也没有相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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