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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曲求全恩化怨
路广向言禧禀报的,正是情园暴乱之事。
慕思危遇害,无极园东窗事发、申宝书带人复仇、情园仆役暴乱、情园财物遭哄抢,每一件都不是小事。言禧仔细听完,心知无极园和申宝书的事倒好说,但内乱事大,必需诉诸武力。但武力归武力,却不可鲁莽行事,要厘乱而求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戒训,他是知道的,如果激发民愤,他这个县令和手下五百精兵都不见得压得住。
情园中各类杂工少说也有两千人,一招不慎,造成伤亡,势必引起全县关注,届时他的声誉毁于一旦还是小事,就怕县民利益一致,万众一心,跟他讨要说法,他如何交代?
就算把他数年心血建造的情园赔给县民,如此大事又怎么瞒得过蒋氏?如果蒋氏知道情园和无极园,就算他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所以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他把路广请到厅堂左侧的餐厅,在这里谈话,说的大声些凤钗也听不到。
言禧请路广入座,亲自给路广倒上一杯陈年佳酿玫瑰魂,递到路广手上。路广先不敢坐,后来觉察到言禧拉他入座有些力道,因此不能不坐,刚在半边椅子上稳坐,又见言禧端酒给他,路广马上意识到今日的谈话有些不同寻常,连忙起身,双手捧杯,躬身站在桌旁。
“坐。”言禧道。
路广只好入座。
言禧自己站着,一边捋衣袖,一边道:“老弟,你跟着我已有十年了吧?”
“回大人,”路广起身道:“再过两个月,就正好十年了。”
“我待你如何,还满意吗?”
路广一听这句问话,顿时心里咯噔一跳,打了个寒噤,想到言禧问他满不满意,实际是言禧对他已经很不满意,故而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紧贴砖石地板,道:“大人是下官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对待下官比我的师父师伯还好,不但让我一个江湖浪子做了官,还赏赐宅院,金银财宝也赏了无数。下官是个粗人,除了会打打杀杀,其余的都不会,做起事来不爱动脑筋,有很多事想的不周到,还请大人责罚。”
“你倒说说看,哪些事想得不周到?”
路广愣了一下,不敢抬头,心念电转,飞速想了想,道:“下官一下子只能想到三件。第一件是放狗咬死申籍的事,当时申籍伤得不轻,我想他逃不出七八条恶狗的嘴,所以没有认真监督,让他跑了。第二件,是在泰华书院,当时申籍、袁冬青、兰氏三个人放下小少爷,我没能第一时间擒拿他们三个。第三件,我去周宅抓人,不该托大,让周道生父子去请人,让申兰两个又从后门跑了。下官甘愿领罚。”
“就这三件?”
路广冷汗涔涔,以头撞地,道:“下官又想起两件。一件是在御风塔下,我没提防人群里有人怂恿民众上塔,导致府兵不好拦截,让他们到了顶楼,看到了不该看的事。还有一件,申籍放火烧了长春堂,我没有提前发现,提前阻止,是下官办事不力,甘愿受罚。”
“还有吗?”
路广手心出汗,额头撞击地板咚咚有声,路广已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做脑袋,而当做一个皮球,恨不得撞死在地上,几下过后,洁白的大理石地板已沾上血迹。他兀自磕头谢罪,道:“路广愚蠢粗鲁,一定还做了很多蠢事,只是自己看不出,想不到,大人眼明心细,恳请大人指点一二,路广一定仔细回想,改正错误。”
言禧却不说话。
路广的额头已经泡在一滩血水里,可他不敢稍动。
餐厅里静得连血流动的声音都能听见。
半晌,言禧道:“那好,我就跟你说说。咱们先从倪姑娘说起,不知老弟是否留意,每次我与倪姑娘好事将近,行将入港,回回都会听到你的敲门声。先是在你的路宅,洞房花烛之夜,浓情蜜意之时,长春堂起火,是你赶来报信。后是揽月楼,清风明月之下,狐裘锦衾之上,刘老夫人擅闯私宅,又是你赶来报信。这一回,生死纠缠之柔,嬉笑怒骂之刚,正是擦枪走火好时机,又是你携十万火急之事前来报信。若说三次纯属凑巧,老哥是不信的。”
路广趴在地上咽了口唾沫,闭上眼睛道:“下官该死。”
言禧没有回答,又道:“接下来,再说说申籍。申籍的工夫是你教的,他打不过你,我是知道的。但是为何你跟他交手多次,都不能将他一斩而绝?官府的兵马都是你训练的,个个精明强干,我也是知道的,但是为何五百人追踪一个小乞丐,七年而不得?他既非隐居山林,霖县城区亦非幅员辽阔,为何迟迟通缉不到申籍?兴隆街、泰华书院、周宅,为何他能一次又一次从你手底下溜走?若说你才略不足,老哥是不信的。”
路广满脸紫涨,额角手臂青筋暴起,抬起头,猛往地上撞去。这一撞若是落在实处,路广即刻会脑浆迸裂,开瓢分颅,横死当场。
言禧急忙飞奔过去,托住路广的额头,制止他自杀。
路广听言禧一席话,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如今没死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一改他习武之人硬邦邦的身板,颓然跪坐在地,双手撑着上半身,才不至于瘫到地上,通红的眼睛不敢看言禧,流着鼻涕,垂着脑袋,道:“大人,我跟你说实话,我什么都交代。大人说的,不是凑巧,也不是我没才干,是因为我存着私心,才屡次坏大人的好事。我不求大人理解,只求大人赐我一死。”
言禧道:“我理解,我都理解。”
路广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言禧,似乎不太相信。
言禧道:“你是江湖人,讲的是义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从龙须山逃到霖县,起因是你把你师叔杀了,你师叔因为山下的农民私自放了他鱼塘里的水,导致他的鱼塘死了几百斤鱼,你师叔一怒之下,就把人家农民打死了。农民家人找他报仇,你师父师伯都站在你师叔这边,就你帮着外人,不同意你师父说的,用鱼塘赔人家一条人命,所以被赶下了山,对吧?”
路广道:“要是只是意见不同,师父倒不至于赶我下山。”
言禧道:“没错,后来你伙同那户农民,把你师叔给杀了。所以你师父把你逐出龙须派,还派了几十个师兄师弟追杀你。所以我说,你是个讲义气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你不讲情面,不讲简繁,只将道义。正因为此,你逃到霖县来,我才帮你打退了那些师兄弟,才跟你结交成好朋友,才把霖县二把手的位置交给你。你也没有辜负我,帮我做了许多大事。”
路广道:“下官的命是大人救的,大人叫我办的事,我不敢不办,也不能不办。”
言禧道:“所以你帮我把申冷推下山崖,又帮我把倪坚扔进石沟里。不过嘛,在你心里,你认为这么做是错的,你是不认同我的,你杀他们,只是向我报答我救你的义气,对吗?”
“我跟他们无怨无仇,我杀了他们,我心里……”路广垂头塌翅,泣不成声。
言禧道:“你心里很难受,总想做点什么,补偿他们。可他们已经死了,你想做什么也找不到门路,于是你想到了他们的家人,你打算把这份歉疚补偿到他们家人身上。所以你没有尽全力抓捕申籍,就算碍着我的面子把他抓来,你也要想方设法把他放走。所以你时时留心倪姑娘的动静,你耳目聪明,身手不凡,对周边事态洞若观火,每次都算准了时候来敲门,想尽办法阻止我对倪姑娘的伤害。我说的对吗?”
路广五体投地,磕头道:“原来大人早就知道了。”
言禧道:“我是早就知道了,但我一直没有拆穿,因为我一直把你看做至交契友。我知道你这么做,你有你的苦衷。我更知道,你这么做,心里其实备受煎熬。一方面,我是你的上峰,你的恩人,我交代给你的事,你不得不做。可如果完全照做,你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可要是完全不照做,你自认为对不住我,你就成了忘恩负义之人。所以你只能偷偷地做个折中,机关算尽地瞒着我,也瞒着倪姑娘和申籍,独自夹在中间,忙忙碌碌地平衡两边,一旦事发,还要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路广听这一席话,真比他自己说,还要清楚明白,一时间不知是感动还是委屈,竟“咳”的一声哭了出来。
言禧连忙将他扶到凳上,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欺上瞒下,委屈求全。这样的日子很累。这些年你老了很多,话比以前少了很多,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找我讨酒喝了,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我的‘功劳’,是我把你害成了今天这样。我不该逼你做那些违背你的意志的事,不该不顾及你的感受,更不该以你的救命恩人自居,把你留在霖县,耽误你的大好前程。”
路广泪如雨下,说不出话,摇头往地上跪。
言禧摁住他,把酒杯塞在他手里,道:“有什么话,别着急说。喝口酒,润润嗓子。”
路广果真双手捧着杯底,把酒灌进口中,说道:“小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人,要不是大人搭救,我早死了。就算不死,也是个亡命浪子,哪能住那么好的宅院,存那么多财宝,管那么多兵?小弟在大人手下当差,不但没有做到尽忠尽力,还三心二意想着自己,小弟就该立刻死了,也还不完大人的恩德。大人再说这样的话,小弟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言禧指天发誓道:“老弟你别误会,我说的要是有半句虚言,立刻叫雷劈死。”
路广见言禧如此慎重,明白他必定有大事交代,忙欲下跪。
言禧却搂着他的胳膊,道:“哥哥只求你一件事,等这件事办完,哥哥就收了你的官服官印,恢复你的自由之身,再送你黄金万两,你想回龙须山也好,留在霖县做生意也好,从今往后都是跟我言禧平起平坐的兄弟。我要是再叫你做违背意愿的事,你大可一刀宰了我。当然了,话说回来,你要是还想接着做官,哥哥也热情欢迎。还是那句话,不管你为官为民,都是跟我言禧平起平坐的兄弟!”
路广对金银财宝兴趣不大,言禧赏给他的财物堆在路宅,都蒙了一层老灰,但听恢复他自由之身却非常在意,只是不知言禧所言几分真几分假,不敢贸然答应,抱拳道:“大人交代的事,小弟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办到。小弟的命是大人救的,这辈子能替大人办事,小弟知足了。”
言禧抓住路广的拳头,道:“大哥说话,几时不作数过?”
路广便知言禧果真有放手之意,料想最后一件事必定艰难,因跪地问言禧具体有何差遣。言禧道:“平乱的事,你交给别人。你的事,只有一件——抓申宝书。我不叫你为难,你用不着杀他,只需把他抓来就是。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用宝书的命,换他跟言禧两不相欠,路广并未犹豫,道:“小弟就算死,也要把他抓来!”
言禧目送路广远去,吹着口哨往凤钗房间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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