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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眉折腰三斗米
宝书完全没想到,救他的人会是龚氏。
当他看清龚氏的脸,眼泪立刻像打翻的水壶,喷涌而出。他失手杀死龚氏的女儿,龚氏不但不怪罪他,反而为救他,又送上自己的命。一时间,他弄不清龚氏的想法,受宠若惊,追悔莫及,叹息自己技不如人,恼恨自己连累他人,诸般念头齐涌心头,堵得他说不出话,只跪抱着龚氏,张口大哭。
龚氏道:“我心里的人都让言贼害死了,这辈子只想替他们报仇。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本事,干不成这件大事,就只能拜托你了。你不能死,你爱的人还活在世上,你、你一定要帮自己,帮我,帮大家杀了狗贼!为大家讨回公道!”
“道”字说完,龚氏殁。
宝书泪雨倾盆,咬牙切齿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就是死,也要斩断他的狗头,给你献祭!”
袁冬明和袁崇山跪在龚氏尸体旁大哭不止,旁观三百多人围在四周,见龚氏死得凄惨,最后遗言留得磊落,无不动容。又见宝书拼死与情园老板决斗,为龚氏之死哭得伤心,誓言说得决绝,无不动心。连无极园的姑娘们都想,这些人恨言郎恨入骨髓,难道他真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宝书把龚氏的遗体交给曹清藻,自己大踏步往灵犀桥走去。
他手持双钺,上得桥来,两只眼睛瞪得好似猛虎。
桥下七八十个男丁见了宝书这副模样,都情不自禁地往后退缩。这些人都是情园的仆役,是慕思危手下劈柴担水,修房补漏的糙汉,有的是力气。他们手里不是拿着柴刀,就是握着铲锹,要是蜂拥而上,不见得打不过宝书。只不过宝书此时满身血污,铁钺滴血,眼神似要喷出火来,摆明了是要杀人泄愤,众人见了,谁敢近前?
“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开!”宝书虽怒,不至于滥杀无辜。
人群自动分成两列,让出道来。
宝书跳下桥,正准备从夹道中穿过,忽有一人越众而出,挡在队前。宝书打量他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身材高大,头却很小,像木桩上顶着一颗葡萄干,形状呈扁形,像被夹子按着头顶和下巴夹了几下,夹得五官拥挤,丑陋不堪。宝书以为他要阻挠自己,谁知他一出列,就跪在地上。
扁头大汉把扁担横放膝前,拜道:“公子,求求你,行行好。饶了我们吧。”
宝书道:“我要杀的人是言贼,又不是你们,有什么饶不饶的。起开!”
扁头道:“公子,你不知道,杀言大人就跟杀小的们是一样的。”
宝书听此一言,顿觉蹊跷,道:“这是哪来的鬼话,你说清楚!”
扁头一边磕头,一边说:“是,是,是。我们,我们这些人都是霖县的穷困户,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十几二十口人等着我们养活。可是我们没文化,又不会唱戏,又不会变戏法,没有拿得出手的本事,只能到处找苦力活干。不是给人送信,就是给人抬棺材,有时得空,也会上山砍柴到集市上卖。你也看见,我们这些人长得都丑,要么就有残疾,经常让人嫌弃,干什么都赚不到几个钱。”
宝书朝其他人扫一眼,倒真是丑的居多,病的不少,有几个长得稍好的,却面白无须,想必是自愿净过身的。
一众人都点头赞同扁头的话。
扁头又道:“我们这些人家里,每天都有人饿死。后来是言大人听说我们的情况,才把我们安插到情园里,给慕老板干活。公子,你知道慕老板给我们多少工钱?三两银子一个月!这对你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可对我们来说,却是救命钱啊!来情园之前,我们这些人一年也赚不到一两银子,慕老板一下给我们三两!我们……我们舍不得这份差事啊。慕老板已经死了,要是言大人再出事,我们怎么办呢?”
园中杂役纷纷放下武器,跪地磕头,求宝书开恩。
宝书正没主意,忽然跟在他身后的围观人群中,也有人站出来响应扁头,男女老少皆有,甚至有一百佳丽中的代表,所说与扁头大同小异,都舍不得情园中这份报酬丰厚的差事。宝书素来以为,情园乃邪恶之地,被困在情园的人,对言贼的态度应该是人人得而诛之,他实在没料到,这些被言贼和慕思危压迫的人,竟成了情园的喉舌。
他有些恍惚,不知该如何辩驳,便问兰氏怎么办。
兰氏道:“这些人不过是一群烂泥糊不上墙的残渣败类,理他们做什么。”
宝书想想觉得有理,便绕开扁头,往前走去。不想扁头却爬上来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宝书对这些人说言禧的好话本就厌烦,心里又始终想着快找到凤钗,扁头拦他,他又恼怒起来,运劲一踢,将扁头踢得滚出去,喝道:“都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那些杂役终究有些惧怕宝书,见他踢扁头,都不敢帮扶,当见宝书拽步欲走,却一齐滚爬上前,磕头的磕头,求情的求情,把去路封死了。
宝书怒极,真想杀鸡儆猴,又有些不忍,待要跟他们详加解释,又恐大费周章,只急得抓起地上的人一个一个扔出去,试图掘出一条路来。这时,扁头突然又上前来抱住他的腿,另两条汉子也上来抱他的另一条腿,不停恳求。如此一来,宝书移不动步,又拽不动人,当真又气又急,忍不住把铁钺架在扁头的脖子上,道:“再不让开,我可要动武了!”
扁头等人见状,只得松手。
宝书一迈步,他们又抱住,宝书一出兵器,他们就松手,如此往复,拖延时间。
兰氏见他们这样,既恶心又恼怒,站出来指着人群骂道:“你们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杂种!我活了三十多年,真是没见过你们这么不要脸的人!你们怕丢差事,没了高薪厚酬,就这么厚着脸皮护着那挨千刀的言狗!你们难道不知道言狗是什么人,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申公子,倪姑娘,我,还有我身后这一大帮人,哪个不是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你们!你们就为了每个月那三两银子,就这么出卖自己的灵魂!别跟我说什么都是为了你们家人,那都是借口,你们就是一群自私自利,刁滑无赖的蛀虫!”
这一骂骂得刺耳,谁知对那些人竟不起作用。
扁头道:“我们是无赖,是蛀虫,那她们又是什么?”
扁头手指所指,乃是一群美人。那些人正是情园百名佳丽中的几个,正聚在一起指指点点,此前她们也曾劝阻宝书杀贼报仇。
此刻她们听人说到自己,有个人站了出来,还未说话,先换了张冷脸,把衣袖挽了起来。宝书看她十六七岁,长相娇美,卧蚕眉,左边眉尖上有一颗小痣,犹如蚕的眼睛,眉毛一动,就像一条活蚕在蠕动。
女子说道:“臭不要脸的,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人,也敢跟我们比!来人,给我掌嘴!”
她身边跟着两个丫鬟,上去就扇扁头两耳光。
扁头不敢还手,不敢还嘴。
蚕眉女子这才对兰氏说:“我们情园的姐妹,都是外地人,在你们霖县人生地不熟的,又无亲无故,无田无产,你告诉我,我们能怎么办?我们一生下来十指就没沾过阳春水,十二个时辰离不开人伺候,我孑然一身,你叫我如何生存?情园在你们眼里是销金窟,是声色场,可在我们眼里,它是家。家再乱再脏,它也是家,离了家,谁来管我的死活?你吗?”
蚕女名叫秦飒,是从大户人家拐出来的。
兰氏正要骂回去,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这不是你家。”
众人朝发声处望去,说话的却是柳碧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反驳别人,刚说了五个字,早已羞得满脸通红。秦飒曾见过碧雯,但她从未将胆小害羞,装束朴素的碧雯放在眼里,见她反驳自己,便走到碧雯跟前来,指着碧雯的鼻子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
碧雯背着守门人连忙后退,哪敢回话。
这时,水摇影走上前,把碧雯推开,挡在她跟前,一字一顿地说:“她说,这、不是、你家!听明白了吗?”
秦飒闻言,举手就往摇影脸上扇去。
摇影却早有防备,没等秦飒的手掌拍到自己脸上,一巴掌已先扇在秦飒脸上。秦飒登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似乎从没想过这世上有人敢打她。当即尖叫一声,双手抓住摇影的头发,一脚往摇影膝盖踢去。摇影也不示弱,抓住秦飒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按。
眨眼间,两人扭打成一团。
碧雯在战团外徘徊,连忙解劝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情园不是你家,你有你真正的家,你家里有爹爹,有娘亲,他们在等你回去。也许他们已经不在了,我是说也许,但是你肯定还有亲戚朋友,在外地,不在霖县,等你回家,他们肯定会养你,管你的。”
摇影抓着秦飒的衣领道:“小冷猫,你跟她这种五谷不分,四肢不全的人说这些有什么用。她们跟那帮丑货是一样的,又贱又蠢,就只配吃别人的嗟来之食,做别人的坐骑走狗!”
秦飒却没空理她和碧雯。
别人对碧雯和摇影的对话,也熟视无睹。
秦飒和摇影刚打起来,秦飒的朋友就跑来帮忙。兰氏和周容若跑来劝架,也一起挨打。无极园的美女见容若挨打,都来援手。情园的丫鬟婆子接着加入战团,继而无极园的丫鬟婆子也加入战团。几十个美貌姑娘打成打一片,机灵敏锐的旁观男子见了,都来劝架,趁机揩油的揩油,报私仇的报私仇。
劝架男子中既有追随宝书的无极园苦主,又有支持扁头的情园杂役,全都打在一起。不到半刻钟,连扁头等人也加入战团,喝骂厮打起来。
宝书反而得空,跑了出来。
他回头看身后四五百人扭打得尘土飞扬,斥骂声喊叫声落水声声声不绝,不禁摇头苦笑,即刻整顿精神往醇脂池飞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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