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中情，园外园

　　凤钗被言禧强拉到醇脂池边。

　　言禧请她宽衣下水，凤钗扫视四周，近旁既无丫鬟仆役，更无宝书和兰氏，她自然不肯在言禧跟前脱衣，可要是不下水，想必言禧又会强行逼迫，无奈之下，只好忍辱含羞和衣入池，只盼望宝书快来救她。她外面穿的是青色百褶裙子，里面穿着缝的严实的裤子，一入水，都湿透了。

　　言禧笑吟吟的，脱了个精光。

　　凤钗紧咬嘴唇背对言禧，眼睛酸胀似乎随时都会下起泪雨。

　　言禧下台阶后，往池中走去，池子渐走渐深，言禧浮在水面上的身体也就越来越少，牛乳并不透明，待牛乳淹没他的大肚囊，他朝凤钗招手道：“凤儿，别愣着，快过来，来这边坐。”

　　凤钗朝湖中一看，立刻意识到，言禧早就防备着她。

　　湖面烟雾中似乎有一截金铜之物高出水面，像是椅子的靠背。池子如此之大，言禧居中而坐，旁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除非杀手身怀蜻蜓点水的绝技，或可凌波刺杀，但宝书的轻功远不及此。要想杀贼，就不能让他稳坐中央。

　　凤钗因此在池边台阶上坐下，说道：“我怕水，就坐这。”

　　“我竟忘了这一茬。”言禧恍然大悟。

　　他反身游回，却不跟凤钗一起落座，而是把手递给凤钗，准备牵她去湖中。凤钗把手负到背后，藏在乳水中。言禧微微一笑，忽然将凤钗打横抱起，朝深水里走。凤钗只觉阵阵恶心，不想跟言贼有半分碰触，便像鱼一般乱蹬。言禧只是不肯放手，道：“这里水深，你不会游泳，自己过去太危险。”

　　凤钗道：“我不过去，我就在池边坐着。”

　　“池边太远，不便听戏。”言禧仍不松手。

　　池水越来越深，凤钗越来越怕，挣扎越来越剧烈，忽然她用力过猛，膝盖撞在言禧的下巴上，言禧剧痛之时，下意识松手摸下巴，凤钗顺势掉入水中。

　　但凡会游泳的人，再深的水也能漂浮其上，不会游泳的人，再浅的水也能沉没其中。此时水深仅至凤钗胸口，但她不会游泳，身子站不直，脚踩不到池底，吓得双手乱扑，吞了几口池水，连面纱都被浸湿，滑落了下来。

　　言禧受了重击，本来心中有气，一见凤钗的惊世容颜，气顿时消了。他游到凤钗身体下方，把凤钗背到背上，朝湖中游去。

　　凤钗三魂吓丢了两魂，此时别说是言禧，就算是条鳄鱼，她也会死死抓住。待她反应过来时，一来惊魂甫定，二来尴尬狼狈，三来湖水更深，她未再扑腾，只好趴在言禧背上，被言禧送到湖心的座椅上坐定。

　　言禧挨着她也告了座。

　　凤钗只好挪远一点，言禧倒不再挤过来。凤钗心下稍安，忽然铜椅震动，向后倾倒，徐徐变成了一张躺椅。凤钗大吃一惊，连忙坐起，可那椅子臀部斜度大，根本无法平坐，且左右无扶手可以借力，凤钗陷在椅中，爬不起来。她不愿恳求言禧，只好得过且过，安心躺下。静下心来发现躺下后，只露出头颈在温热的牛乳水面，身体被水托着，半漂半躺，感受极其怪异。

　　凤钗寻思，如果旁边不是言贼，而是宝书，想必这种感受是极其惬意的。

　　“准备好了吗？”言禧问。

　　凤钗扭头不答。

　　言禧即朝湖边拍了两下手，不多时，座椅正对面的弧形墙壁从中裂开，缓缓向两边移动，形成一道巨门，阳光如银河之水，倾泻而入。透过雾气，可以看到门后有一物，高约两丈，宽约三丈，其形制既像展翅之大鹏，又似翻江之蛟龙，轰轰烈烈地排水而出，渐渐穿过门框，驶入池中。临近时，凤钗举目细看，只见那庞然大物原来是一条船。

　　一条凤头凤尾，凤翅凤脊的大凤船。

　　池中行船，而且是一艘吃水不浅的巨轮，而且船上的雕饰多处出现“凤凰”图案，船身色调以朱丹为主，金黄为辅，其规制大有逾越朝廷体制之嫌，凤钗对此目瞪口呆。未等她回过神，凤船已调转方向，其长度达到六丈，横浮池中，犹如一座奢华宫殿。而殿中空阔，其间云霓飘曳，彩荷翩跹，原来是十二伶人身着戏服，站在水上戏台上，向她和言禧盈盈下拜。

　　温泉行舟，乳浴听戏。

　　凤钗对言禧的手段叹为观止。

　　她的一切反应，自然都未能逃脱言禧的法眼，言禧微笑着看她。凤钗明白，这是言禧的试探，她冷着脸，不做任何回应。言禧朝她挪过来一点，笑道：“你说想要个清净的地方看戏，所以我叫人特意为你准备了戏台，喜欢吗？”

　　凤钗道：“你把民脂民膏和心思手段用在女子身上，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我若喜欢，岂不跟你同流合污？”

　　言禧掬起一捧牛乳，笑道：“池水乃商人所灌，凤船乃商人所造，并非慎行汲民之利，恣意妄为。霖县富商云集，财力巨而取有道，任何一枚铜钱都是他们苦心经营所得。因此你我共浴，可谓同流，但不合污。”

　　凤钗懒得理他，朝边上挪了挪。

　　言禧又拍了两下手，戏子们得令，马上恭福礼拜，列阵唱戏。

　　.

　　水摇影跟随龚氏赶上队伍，朝宝书挑眉。

　　龚氏做了解释，宝书听说水摇影是来投靠的，也没放在心上，他带的脂粉队，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眼下他只关心一件事：尽快找到凤钗。另外，围在他们身周的闲杂人等越来越多，甚至已经超过他们自己的人数，那些人很奇怪，并不像水摇影一样上来搭话，就那样凑热闹似的跟着，宝书弄不清他们的目的。

　　一行人只能快步疾走。半刻钟后，他们又被挡住了去路。

　　这次挡路之人，却是个妇人。

　　而且不是别人，正是给言有信变魔术的那个妇人，吴氏。

　　宝书等人不认识她，却见水摇影似乎与那妇人相识，未等他说话，已迎了上去。水摇影与那妇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那妇人不时往这边瞧来，有几次特意端详了宝书几眼。说了几句，那妇人的目光又开始在宝书身后的人群中搜寻，像是在找谁。

　　找了几圈，似乎没找着，遂走上前来，先给龚氏作揖，又给兰氏作揖，最后才给宝书作揖问道：“小哥，请问一下，你们带回来的人里边，有没有一个叫钟萍萍的？”

　　宝书想了想，道：“没有。”

　　龚氏忙上前来，握住吴氏的手，柔声问道：“大姐你的女儿也被言贼抓去了？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吴氏道：“我女儿今年六月满的十八岁，失踪快五年了。”

　　龚氏道：“言贼抓的人，分两个地方关押着，一个是这个情园，另外一个在里边，叫做无极园。这些孩子到了十九岁，都会被言贼赶出去。你要找的人要是没在里边，要么可能是许配了人，要么就是改了名字。这些孩子受了言贼的蒙骗，可能不想认你，改名换姓就以为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吴氏道：“这些年我在园子里教那些姑娘们变戏法，她们个个我都认得，萍萍不在情园，要不然我早就找到她了。”

　　龚氏道：“你先别急，我带你一个一个慢慢找。”

　　宝书听龚氏说起改名换姓四个字，又听吴氏说她女儿今年十八岁，猛想起一个人，便回头朝人群中喝道：“钟潋！你出来！你娘来找你了。”

　　钟潋却不在人群中。

　　宝书又急了，冲进群芳丛中，见七八人围着个圈子，里面衣带飘动，宝书一把推开旁人，只见圈子里弯腰躲着的，正是钟潋，她正在手忙脚乱地整理头发和衣裙。宝书二话不说，将她提拉起来，往吴氏面前一推，说道：“这是你女儿吗？”

　　吴氏一见钟潋，当场愣住，不敢相认。

　　钟潋跟五年前的钟萍萍，已然判若两人。最直观的，莫过于她的打扮。冬天里，她从头到脚遮在身上的布料加起来也不过巴掌大。由于羞于见吴氏，她于匆忙间撕下别人的裙摆，勉强遮住胸脯和大腿，却仍有大半敞露在外，令人想入非非。她的头发卷成波浪形，临时用一根蕾丝花边扎着。她比五年前长高了许多，相貌长开了，比小时候美得更炽盛。

　　此刻她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抓着后腰，以防裙摆滑落，无意间摆成了一个妖娆撩人的姿势。

　　四周的闲人指指点点，交口称赞，有几个男丁甚至流出了鼻血。

　　江吟、周容若等人噗嗤嗤地笑。

　　吴氏却哭了。

　　她想起钟潋小时候的事，那时候的钟潋极度自卑，怕见生人，虽然长着一张倾城绝艳的脸，经常被人夸奖，可她从来不敢当真。她那时候穿衣服从来喜欢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既不施粉黛，也不怕破旧，一向有什么穿什么。后来去了大户人家做丫鬟，三四年下来性子并没有多少变化。怎么四五年不见，女儿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但装扮风骚，连眼神也由自卑变成了高傲。

　　“言贼毁了我女儿。”吴氏如此想道。

　　她蹭到钟潋跟前，伸手想拉她的手，却停在半空踟蹰不前，她实在不确定眼前这个妖艳尤物是她寻找五年的女儿。她不敢看钟潋的脸，只在她裸露的手臂、胸脯、腰腹、腿脚上扫了几眼，终究没有上前，只是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递给钟潋。

　　钟潋却向后退了一步。

　　宝书马上想到，这个钟萍萍又是另一个袁小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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