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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消玉损无人怜
马车刚到情园门口尚未停稳,谀辞已如潮水般涌来。
凤钗戴上面纱,缓步下车,慎然打量四周,看宝书和兰氏是否在周围,却见言禧早已站在大路中央,被一群人点头哈腰地围着,说着什么言禧丰神俊逸,厚德载物,日理万机以至神龙见首不见尾,博古通今使人朝闻道夕可死,功勋卓著,百闻不如一见等言不由衷的话。
其中领头一人,英俊潇洒,声音尖细,应是人群中的头目,更是极尽谄媚之能事,将言禧夸得呵呵大笑,连称不敢当。
此人正是情园的掌门人慕思危。
慕思危一见言有信、凤钗和贺氏下车,忙迎上来,又一顿夸赞。直将有信夸成了天上有地上无,可遇不可求的神童。将凤钗夸成四大美女见之羞愧,如来佛祖见之思俗的天外仙姝。将贺氏夸成比王母娘娘还要和蔼可亲,比孟轲之母还要远见卓识的为母典范。
不料,有信听他说得唾沫横飞,半句也听不懂,便朝他狠狠地“呸”了一声,他才尴尬收声,领人入园。
初入情园时,凤钗跟宝书一样,也被震惊了。
光洁润泽的陨石,鲜艳欲滴的红字,葱茏蓊郁的树林和朦胧缥缈的雾霈,无不诉说着情园的奢靡和安逸。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暖池中并无一对戏水的鸳鸯,甚至连嬉戏作乐的杯盏枰琴都收了起来。连言禧都不知道,慕思危为了给情园和无极园创收盈利,暗地里如何经营园中粉黛,凤钗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凤钗戴着面纱,款款而行。
戴面罩是为了不让园中那些臭男人看见她的庐山真面目,以免引起万浮观那样竞相争看而导致踩踏事故的麻烦。今天她虽比平时更瘦了一圈,也未浓妆艳抹,但一想到要与言贼决一死战,她的元神就自然而然地归了窍,精气神相比往日更胜一筹,脸不傅粉而倩俏,目不涂脂而炯朗。另外,戴面罩也为方便暗访宝书和兰氏的身影,只可惜至今没看到他们。
然而,小有信显然无法理解凤钗的顾虑,他拉凤钗的裙子,叫她蹲下身,在她耳边问道:“姐姐,你怎么又把脸遮起来了?是不是又要成亲了?”
贺氏听着这话不吉利,忙背起有信,道:“凤儿是你老婆,这世上的男子,就只有你能看她的脸,知道吗?”
“我爹也不能看吗?”
贺氏愣了愣,转头观望走在最前面的言禧的背影,见他宽袍大袖,步履沉稳,对那些拍马屁的人爱答不理,身后跟着路广,紧装短打,腰缠铁鞭,虽心中害怕,口中仍压低声音说道:“不能。”
“哦。”有信挣脱贺氏,跳下地,牵住凤钗的手,仰头往凤钗的面纱里瞧,道:“那你戴着那个,等下看戏,怎么喝茶吃果子啊?要不我们俩单独一个屋,把其他人都赶出去,这样没有别人看你,你就不用戴着那块布了。”
“好啊。”凤钗捏了捏他的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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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氏等人全身湿淋淋的,散发着冷气。
丁氏全身翻皮发红,满身长泡。
自从她们离开倪府后,一直在寻找进入情园的方法。经过十几天的摸索,她们发现,情园临街的部分,院墙高耸,且有兵卒百步一亭地严密把守。她们无计可施,只能沿着院墙往偏僻处寻找入口,可偏僻处不是有铁网就是有恶犬,一旦闹出动静,也难逃守卫的眼睛。直到最后,她们才发现,情园最靠北边的边界无人看管。
但是,这里有一湾辽阔的湖水。
这片湖泊称为情海。
湖水来自洒酒河。洒酒河从霖县西北方流入县区,绕过情园向西南出县,古人从大河主水流挖了一条小河,引渡到情园中,这条小河被命名为情水,情园中的浴池、浇灌用水皆来自于此。但小河并未直接注入园中,而是被情海截流,停留片刻才涌向情园。其意图有三,一为过滤水质,二来使情园常年有水,永不断流,三来则为形成一道瀑布。
这道瀑布名为“海枯石烂”,正是天窗舍背后的那道瀑布。
丁氏等人正是从这条水路进入春光无极园的。
要知道,时值数九隆冬,湖水冰冷彻骨,丁氏自告奋勇,愣是从冰水中游了几个来回,打探地形,找寻路途,最终决定从海枯石烂瀑布下到园中。这一日她们打听到言贼今日入园,便决定今日实施奇袭。一行人先后下水,丁氏和袁冬明正值壮年,在冰水里游了大半个时辰,尚且冻得直抖,龚氏年长,袁崇山年幼,自然冻得体红唇乌。
而苗奶奶执意随众出征,游到中途时,浑身僵硬,救上大坝后,因无处取暖,终究冻死在坝上。
但她们没有就此放弃。
面对苗奶奶的尸体,她们选择继续前行。
袁冬明把苗奶奶的尸体绑在背上,把绳子一端系在坝上,另一端扔下瀑布,带着苗奶奶沿绳索攀援而下。而后丁氏带着袁崇山,龚氏独自一人分别吊下。冰冷的水源源不绝地兜头浇下,拍打着她们的脸和身体,闷得她们呼吸困难,冻得她们的手脚失去知觉,但她们没有放弃。
宰杀言贼的信念支持着她们。
然而,袁冬明负重过大,手指僵直无法用力,从半空中摔下,坠入崖底。他压在苗奶奶身上,不至当场丧命,但觉大腿剧痛,已然骨折。
袁冬明因此成了瘸子。
她们依然没有放弃。
后来,她们偶遇柳碧雯打开水中管道,她们不识碧雯,未敢惊动,等碧雯走进管道后,她们才从管道顶部爬到天窗舍。于是她们面临一个选择:是进入管道,通向可能囚禁袁小婉的密室,还是从天窗舍出去,趁他在园中杀了他?龚氏是袁小婉的母亲,提议救人要紧,丁氏是袁冬青的妻子,认为复仇要紧。袁冬明依旧随大流,袁崇山是丁氏的儿子,支持母亲。
龚氏以生者优先,死者靠后为由,说服丁氏进入管道。
绕过看门人的尸体,她们也来到了沸水池。无论谁,看着这一池嗡嗡翻滚,热气腾腾的开水,都会冒冷汗,袁氏一家也不例外。
但她们仍然勇往直前。
龚氏事先说明,让她下水,可她也跟兰氏一样,自我鼓舞三次,仍下不了决心。就在她背对水池,强压狂跳的心脏时,只听丁氏一声不响,跳了下去。丁氏被烫得龇牙咧嘴,可她却像个哑巴一样,一声呻吟都未发出。她自废半条命,游到对岸,见了驾娘的尸体,也不意外,撑船将众人摆渡上岸,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今,她们看着美貌无双,一身贵气的袁小婉倒在血泊中,都愣住了。
宝书和兰氏看到龚氏,也惊得合不拢口。
无极园的人,个个噤若寒蝉,缩作一团。
过了半晌,龚氏的眼泪才夺眶而出,她痴痴呆呆地朝小婉走去,宝书和兰氏要去搀她,她谢绝了。她跪在小婉身旁,轻抚着小婉精致而陌生的面庞,她把目光转向小婉的耳环,那是一串闪着霞光的翡翠耳环,她又看向小婉背着的兽皮箭囊,手在小婉胸口上质地轻柔暖滑的衣襟绒毛上轻轻蹭着,然后,“呜”的一声,痛哭流涕。
“她说了什么?”龚氏问。
“她说……”宝书刚开口,就被龚氏爆喝打断:“我没问你!”
兰氏说话一向口无遮拦,这时候也不得不小心翼翼,掂量着说:“小婉是个好姑娘,人长得没话说,心智也比同龄人健全得多,更难得的是她自律勤恳,勇毅果决,是个做领袖的好苗子。要是不被言贼蛊惑蒙蔽,在家锻炼几年,必定是梨园行一等一的班主。只可惜,这些年言贼给她灌了许多迷魂汤,让她把杀父仇人当成了至亲密友,把这间金丝笼子当成了她的家。”
龚氏面无表情地认真听着。
兰氏舔了舔嘴唇,说:“不但是她,连我女儿在内近百人,都一同编造了一套今生前生的说法。说进这片园子之前的事已经跟她们一刀两断,再不相干,往后这片土地就是她们的归宿。我们千辛万苦找到这儿来,好说歹说劝她们走,这些人就没一个愿意的。我们看小婉镇得住大家,就想请她帮忙,谁知道,两边互不相让,竟动起手来。只怪我们冲动,犯了大错,你要是有气,就取我的项上人头,给小婉偿命。”
宝书道:“人是我杀的,要偿命也是偿我的命!”
“你闭嘴!”龚氏又一声断喝。
宝书将铁钺往龚氏脚下一扔,引颈就戮道:“我今天偏就不闭嘴,你能奈我何!袁小婉认贼作夫,正邪不分,强词夺理,自轻自贱,早该让我一刀劈死,害我听她那么多废话!一想起她那丑陋嘴脸,我就恶心作呕。你要替她报仇,来啊,在我脖子上轻轻一割,我就跟你女儿一样,一命呜呼。”
龚氏却不理他,起身朝兰氏道:“夫人留饭留宿的恩情,我们一直没来得及报答。今天小婉死在你们手里,算是抢走了我做母亲的权力。留饭留宿的恩情就算清了吧。”
兰氏平静如水。
宝书却道:“你聋子吗?我说,人是我杀的!”
龚氏道:“小婉说的这些话,真是连畜生都不如!养条狗十多年,不管它上了天还是下了地,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出身,不会忘记主人的养育之恩,说不出跟爹娘两不相欠的话!我承认,我们做父母的没本事,让她十多年过得辛苦,过得委屈,让她一身的本领没地方施展。但这是她说这些话的理由吗?我们难道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吃好穿好?她说这些蠢话,你们把她杀了,杀得好!”
宝书听了这话,瞪着龚氏不明所以。
“你们错就错在,没有让我亲自杀她!”龚氏说完,转身对无极园众人道:“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做了这么久的美梦,也该醒了!你们有谁不想走的,可以留下!但要留的,只能跟袁小婉一样,留下尸体。你们不是说这个园子是你们的归宿吗?好!留下来,葬在花花草草下面,不正合你们的心意吗?想留的,我成全你们!”
众美人先见一个光鲜亮丽的袁小婉转瞬间香消玉损,又见宝书的双钺明晃晃的滴着鲜血,再见龚氏连亲女儿死在面前都不替她说半句话,反而将她骂得体无完肤,又被龚氏的气势所摄,料想她说得出,做得到,谁还敢多嘴,都跟着宝书等人,往园外撤退。
兰氏吩咐宝书背负小婉,她伏在容若背上,对龚氏道:“谢谢你。”
龚氏背着丁氏,摆手道:“出去后,要是能活着,你得再请我吃顿饭。”
宝书这才意识到,龚氏对女儿之死,并未释怀,只不过她眼见小婉抢救不及,只好以大局为重,故意说了那番托辞,目的自然是为震慑群芳,逼她们出园。宝书朝龚氏看去,见她脸色平静,看不出悲喜,不由对她刮目相看,心中暗暗感叹:
原来如此。
小婉的领袖天赋承自她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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