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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形兼备千面佛
兰氏听了一会,就猜到了来者身份,道:“你坐着,我去开门。”
不一时,门开后,进来的人却是袁冬青。
凤钗打量他,感觉袁冬青跟刚才在讲堂里匆匆一瞥判若两人。讲堂里他手持教鞭,敲打书本,俨然是个严厉的教书先生。而现在他装束未变,教鞭仍在手中,却横在臂弯里,宛若手持麈尾,气质娇婉,女里女气,俨然一位假扮男子的闺阁秀玉。
兰氏见凤钗愣神,忙解释道:“他是个戏痴,见谁学谁,现在正学你呢。”
凤钗想起刚才袁冬青只看了她一眼,就将她的神态学了个五六分,不禁骇然惊叹,便朝袁冬青礼貌一笑。
冬青也垂眸一笑,学着凤钗的模样,拣条凳子告了座。
兰氏三言两语将方才说的话转告冬青,让凤钗继续说完她的计划。
凤钗道:“引贼上钩,于我而言,岂非轻而易举。只要我说得出口,雪顶赏月也好,冰湖泛舟也罢,他必欣然前往。只是引贼入彀容易,张机设阱难。陷阱务必隐秘牢靠,方可万无一失。言贼一旦坠入术中,必使他深陷其中,无路可退,且要让侍卫无法援救,我们方可一击而中,永绝后患。”
兰氏听凤钗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得可怕,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凤姑娘,你的意思是,你要忍辱负重,用你的千金之躯,冰雪之魂勾引言贼?”
凤钗道:“秽体残躯而已,何谈玉质冰心。只要能杀言贼,替我爹,我奶奶及众位至亲骨肉报仇雪恨,死我一人,何足惜哉。”
“不行,我不同意!”兰氏道。
凤钗道:“我心已死,命不久矣,只望死得其所。”
兰氏道:“你别说了!你才十五岁,我不忍心。”
“恰恰因为倪姑娘年仅十五岁,才有这样的勇气。人一长大,勇气就渐渐消磨了。”一直安静旁听的袁冬青插嘴说:“兰姨别着急,我帮您剖析剖析倪姑娘的心思,您就知道她为何心存死志。”
冬青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道:“我本是如花似玉的清白闺女,打小许配了一个叫申宝书的小少爷。我和他青梅竹马,从降生之日相识至今,一起同过窗,一起受过罚,一起共过床,一起拼过碗,可谓耳鬓厮磨,不分你我。宝书沦落后,我与他的情谊不减反增,每月收到他的书函虽不过只言片语,言不及意,却常令我心花怒放,浮想联翩。”
冬青脸色逐渐凄楚,道:“后来老爷罹难,我年少无知,恣意报仇,宝书多次反对,我念他为我的安危着想,不跟他计较。直至洞房花烛,我险被言贼玷污,宝书舍命相救,我仍将他当做可托付之人。然而雨林会诗、塔楼赏月之后,我身受凌辱,自以为无颜再见世人,谁知宝书竟与陌路人相似,不念旧情,将我当做残花败柳看待。”
冬青泪眼晶莹,道:“更有奶奶被人当众杀害,旧仇未报,又添新恨。寇仇当前,我不但无力手刃凶徒,还要吃他的粮,住他的房。身处刀山火海,只能装病求生,不知几时狼首淫心再起,将我置于刀上剐,火上炙。我日日坐以待毙,诸般痴念俱成灰,与其苟延残喘,不如背水一战,胜死贺,败死祭,一切身后事,都随它去吧。”
凤钗听了这篇话,真如五雷轰顶,没了知觉。
就好似对面坐着另一个自己,把她心窝子里的话都掏了出来。
兰氏忙问凤钗:“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凤钗似已入定,完全感知不到周遭动静。兰氏连忙摁住凤钗的人中,凤钗才反应过来,望着兰氏出神。兰氏只得又问一遍。凤钗才说:“袁先生果真当得起戏痴二字。不但能仿其形,更能效其神,凤钗佩服。正如先生所说,此事无论成败,我都无心再活。于我而言,人世间已无可留恋之物,亦无可留恋之人。”
凤钗说着,情不自禁地朝窗外望去。
窗外只有朦胧的油纸,并无人影。
兰氏正要说话,袁冬青忽然抢着说:“凤姑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蠢话,我不爱听。我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难道想不明白,这世上除了儿女私情,还有母女之情?你那母亲虽然无能,可也是你母亲。像我们这么大岁数的人,本就没多大指望,不求大富大贵,不求长命百岁,求的不外乎老有所依。你娘比我还惨,我好歹还有个儿子,你娘就你一个女儿,你一死,她就成了孤家寡人,你叫她怎么活得下去?什么叫‘无可留恋之人’?这话是你说的,我不忍心骂你。这话要是出自容如容若之口,我非骂得她们狗血淋头不可!”
冬青说着说着,站了起来,翘着手指几乎指到凤钗脑门上。
兰氏见冬青模仿她模仿得形神兼备,发狠一推,将冬青推得跌坐到凳子上,骂道:“你快闭嘴,我要说的都让你说尽了。有本事你替我劝劝她。”
“没用。”
冬青恢复男儿神态,喝口茶,说了两个字。
凤钗和兰氏同时一愣。
冬青轻声轻语地说:“‘劝’字是这世上最没意思的字。就好比我爷爷,我劝过他许多回,让他替我妹妹报仇,可没一次劝得动他。再好比你,我劝你跟周达义和解,你不听。劝你不要总想报仇,不要怼你公公,你也不听,你非说要给儿子竖榜样,如今周道生恼你,把你儿子抢了去,你连见他都难。再好比申公子,你今天劝他了,他依旧没来。所以我觉得,人很难被劝服,只有时机到了,他自己自然会改变想法。”
“你还说别人,别人骂你戏子无义,我劝你多少回,叫你别往心里去。你听了吗?你还非得向世人证明,戏子有义。别人怎么看你,难道就那么重要吗?”
冬青淡然道:“人活脸树活皮,我这张脸虽千人千面,脊梁骨却只有一根。”
凤钗听她们争论起来,不得不轻轻咳一声。
冬青忙收声静坐。
兰氏打个哈哈,笑道:“扯远了。总之凤姑娘的计策我不同意。”见凤钗略微失望,又道:“我跟你说说我们想到的方法,铁定比你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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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氏训话毕,在院门口等了一会,不见异常动静,就知凤钗应已顺利出府。她回到房中,照例叫人送了羹汤来,说是喂给凤钗吃。为了掩人耳目,她不但自食了凤钗的饮膳,甚至在房中自言自语,以制造假象。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贺氏吩咐过,无召唤不得进堂屋。而她并未召唤任何人。谁这么大胆?难道又是丫鬟婆子争抢绳头小利打起来,要请她拿主意?她将凤钗的被子盖好,关了卧室的门,才出来打开堂屋大门,见是个婆子,便冷脸问何事。
婆子道:“老爷有请。”
贺氏一听这四个字,登时魂飞魄散,扶住门道:“老爷可曾说何事?”
婆子道:“不清楚。不过我看春岚姑娘笑嘻嘻的,应该是好事。”
贺氏听说来传话的人是春岚,更吓得连忙关门,趴到桌上大口喘气。心想要是去,青梅坞没有可信任之人,要是有人闯进卧室,撞破空城计,凤钗混出言府的事势必暴露。要是不去,春岚闯进来,她拦不住,计划也会暴露。
她只能选择去。
于是出得院来,随春岚往长春堂走。谁知还没走到一半,春岚就下了游廊,来到恪勤楼,请她自己进去,说老爷在里边等她。贺氏见恪勤楼空荡荡的,平日打理院子的人都被遣散,心里不禁又打起鼓来。贺氏侧身往里瞧,一步一挨进到庭院,赫然正看见言禧站在正房门口台阶上,身后路广持鞭耸立,贺氏暗叫不妙。
言禧侧身一让,笑道:“亲家母,里边请。”
贺氏哪敢进去,垂手远远地站着,说:“老爷有何吩咐,就请交代吧。奴家站在这儿,去办事也快些。”
言禧不强求,道:“也没别的事,只是听说凤儿今天跟有信一起出门了,想问一问,他二人不知是去上学,还是去哪玩了?”
贺氏脑海里嗡的一声,吓得一跌,连忙拽住旁边的石楠树枝,道:“没、没有啊,凤儿痴呆未愈,仍在房里歇、歇着呢。”
言禧笑道:“是吗?那就请亲家母去把凤儿请来。要是请不来……”说到这儿,他没再说下去,只回头看一眼路广。
路广挺身而出,挥鞭往一株桂花树上一甩,一大片枝叶应声而落。
贺氏见那桂花树上的断枝刀砍斧齐,心想这一鞭要是抽在自己身上,保不齐不是断手就是断脚,吓得没忍住,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正要吐露真相,忽想起前些天跟凤钗说的话,说要硬气一回,跟凤钗共抗言贼,便说:“奴家没、没说谎,凤儿在、在家呢。”说话时,两排牙齿格格响,两片嘴唇巍巍颤。
言禧笑吟吟的,亲自下台阶扶起贺氏,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道:“是吗?那好,我们一起去找他。我有一段日子没见着她了,正好借机看她一眼。”
贺氏被这双眼睛盯得心里发毛,哪里站得稳,瘫坐在地道:“不不不,她不在家。你别去看她,别去看她。”
言禧蹲身从衣袖里取出一方洁白如新的白布,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翻开,翻到中间,忽而现出一片刺眼的血迹,他把白布蒙到脸上,仰面深吸一口气,笑道:“这方床单虽能聊解相思,却更能蛊惑人心,不能多看。虽如此,我仍将它随身带着,因此亲家母应能想到,我多希望凤儿常在身旁,时刻能看她一眼。至于你,你要是告诉我,凤儿去了何处,我或许能让你见她的面。否则我大费周章找着她,把她藏起来,你可就永远见不着她了。”
贺氏此刻真想手里有把刀,趁言禧蒙着脸一刀从他的天灵盖上捅下去,可惜想归想,当言禧摘下巾帕,盯着她时,她却说:“学堂。凤儿陪有信去学堂了。是有信硬拉着她去的。”
“多谢亲家母。”言禧鞠躬道。
从恪勤楼出来后,言禧吩咐路广:“带一百人马,包围泰华书院。”
“一百人?要这么多吗?”
言禧道:“预先安排马车,故意支开仆役,一早直抵书院,书院近期新添了一位轮值先生。几件事凑到一起,说明书院中一定有人跟凤儿暗中勾结,今天是他们接头之日,谋划的一定是机密大事。只怕他们人多,你多带些人,以防万一。”
路广释然,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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