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

　　这晚上良辰睡得很香，大概是因为陶姜今天很乖，他已经很久没像正常人一样睡过一个囫囵觉，睡眠总是被切分成一块一块，长的时候三四个小时，短的时候一两个小时，常常很累很困，但无论如何睡不着。
　　心里总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在牵扯着，那头系的是甜蜜的负担。
　　他非常想一直背着这个负担走下去，沉默忍耐，一刻不离开，直到地久天长。
　　所以良辰忽然从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样的梦里惊醒的时候，他很是恐慌，因为他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六个小时！
　　良辰从窄小的床上跳下来，赤脚踩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陶姜的房间门还是那样半掩着，外面黎明之前的晦暗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
　　“......陶姜？”
　　良辰像往常一样把门推开，在醒了之后第一时间过来检查陶姜的状态，他看不清陶姜的脸，却忽然不敢靠近。
　　像是有预感那样。
　　“陶姜，你醒了吗？我进来了。”
　　良辰明知道陶姜不会做出任何回答，还是又问了一句，这一句跟刚才那声间隔了几秒钟，只是那几秒钟显得格外的长。
　　他的声音忽然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努力压抑着不要抖得那么厉害，只好憋着不喘气，所以声音透着一股非常紧绷、又让人胆战心惊的感觉。
　　房间里朦胧的暗淡的光笼罩在陶姜脸上，泛出一种青白色。
　　良辰在床边又站了一会儿，终于伸手在那张如同失去了汁水的水果一样干瘪没有生气的脸上贴了一下，是冰凉的。
　　良辰没放手，反而把整个掌心都贴上去，嘴里低声道，“怎么这么冷，陶姜，别怕，我给你暖暖。”

　　这一次，陶姜是真的走了，良辰知道。

　　先来的是医院的人，良辰有一瞬间非常不想让他们把陶姜带走，但是这是陶姜自己的意愿，后来来的是律师，说陶姜把名下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
　　窗外的太阳灿烂得像夏天一样，良辰往外望着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在做一个逼真的梦，就像很多次他梦到回到了少年时期那样，为大大小小的事烦心，踌躇不决，不过不怕，只要从这个梦中醒来，就会脱离这个困境。
　　“......先生？先生？听到吗？”
　　良辰睁开眼，看见桌子对面那个脸上带着不耐神色的男人在瞪着他，良辰迷茫地跟他对视。
　　“钟良辰是吧？我受陶姜的委托，现在请你签署这些文件......”
　　后面那人又说了什么，良辰没太听清，他只看着那男人重复了一遍，“这是陶姜让我签的？”
　　男人脸上的神色带着明显的不赞同，给了良辰一个蔑视的眼色，公事公办道，“是，在您签署文件之前，请您仔细阅读每一行字......”
　　“不用了，”良辰很快说，“陶姜说什么，就是什么。”

　　陶姜的身体没有再回到这个家来，良辰见他最后一面的地方是在殡仪馆，工作人员把他装扮得很体面，他闭着眼，就像是睡着了。
　　良辰没有去关心，也不敢去关心，现在躺在他面前的这个躯壳，跟从他身边离开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
　　他也头一次体会了，为什么很多人不同意自己亲近的人去做遗体捐献这件事。

　　世界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良辰忽然发现自己听不清别人说的话，看不清别人的脸，也失去了饥饿跟冷暖这些感觉，白天和黑夜交织成一片。
　　他变得前所未有地嗜睡，因为只有在半梦半醒之间，陶姜才会出现。

　　风吹动纱帘，盖在呆呆坐在床头的良辰脸侧，良辰用手把它拂开，下一秒，纱帘又覆盖上去，轻柔地，缓慢地，脉脉无言。
　　良辰又伸手想把它佛开，把纱帘抓进手里，他突然一愣，轻轻道，“陶姜，是你吗？”
　　整间屋子寂静无声，关着的灯闪了一下，照亮良辰憔悴的疲惫的失魂落魄的脸，房间里紧接着重归黑暗，过了很久，一个非常低沉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说，“陶姜，我想你......”

　　良辰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这一年，就这样无声无息结束了。

　　冬日的风陵渡，依然带着长久不歇的寒冷和萧索，矗立在岸边的水上人家，似乎比去年来的时候更荒凉破败了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坚持不住也随着岁月在时光中风化了。
　　良辰在车里呆了一晚上，睡是不可能睡的，刺骨的寒风不停从缝隙中钻进来，在滚滚黄河阔大的荒芜里，在夜晚零落从旁边经过的车子的呼啸声中，良辰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跟无望。
　　生命像是走到了尽头，不知该前去何方。

　　陶姜说，良辰，人活着，可能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如果你连一个也找不到，那么，就当是为了我吧，我不想，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记得我，就像我从没来过一样。

　　说起来，其实挺奇妙的，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匆忙，某一天，良辰上完厕所，路过客厅，准备循原路回卧室的时候，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的窗帘中忽然透出一丝细小但明亮的光，犹如乌云蔽日之下一道刺破天际的闪电。
　　良辰愣了一下，他站在昏暗与世隔绝的房间中不发一言，良久，试探着把窗帘拉开一点，霎时，万丈金光一瞬间涌满了整个房间，照亮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良辰甚至感觉到了手背上热烫的温度。
　　恍惚间他去推窗，一股柔和的、裹挟着春天气息的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扑面而来，良辰瞳孔急遽收缩，他反射性闭上眼，眼前呈现出点点黑斑。
　　微风浮动长到耳际的头发，良辰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洗的头发了，也记不清上一顿饭是何时吃的，只知道是支持不住的时候。
　　他闭着眼睛,在打开一条缝的窗口站着，感受到长时间没洗的脸传来紧绷油腻的感觉，感受到许久没见过阳光的眼球隔着眼皮仍略微不适，感受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带着陈旧的味道。
　　良辰侧过身，在明亮的太阳光底下审视这间他一直置身其中却无所觉的屋子，到处都被尘土覆盖了，地板上一条清晰的联通卧室跟厕所的路，另一条没那么明显的是去往大门口的，茶几上堆着满满的外卖餐盒，苍蝇在旁边嗡嗡地飞来飞去。
　　春天就这么来了。
　　河水重新开始流淌，窗外的那颗跟陶姜一起种下的小树苗萌发出几只稚嫩的芽，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生机又一次笼罩了大地，良辰的心和希望，却不会再回来。
　　然而生活，不得不继续下去。

　　陶姜离开以后，屋子里所有的摆设都留着，似乎他只是离开一下，随时都可能推开门进来说一声“我回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良辰会按时打扫，洗床单，被罩，后来他不敢洗了，因为布都变得透明了。
　　通知要拆迁的时候，良辰很害怕，怕陶姜回来找不到家，被检查出来生病的时候他终于松了一气，也许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去见他了。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良辰都会把衣服穿好，如果早上还能醒来，再把上班的衣服换上。

　　灵魂从身体里脱离出来的时候，陶姜觉得终于解脱了，如果不是钟良辰，很可能在之前的很多个某一天里，他就放过自己了，然而因为这个人，他头一次知道了自己是如此眷恋这个人间，同时又恨不得早一点离去。
　　他站在床尾，端详自己的脸，还好，没有变得状若骷髅，只是看起来有点蠢，这样以后良辰想起他来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像是用完了电的机器人。
　　只剩一个人的良辰是陶姜从没认识过的模样，陶姜还以为以前那个整日不发一言的人就是他最自我的时候了，现在才知道，他可以一动不动像一具雕塑那样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睁着眼，又像是没有任何情绪，不吃东西不出门，完全与外界失去任何联络。
　　陶姜想摸一下他的头发，手指从空气中穿过，什么也没摸到，他当然也不会知道，自己就在他身边，陶姜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坚持让他活下去，是不是对他太残酷了？
　　直到很久以后，良辰还保持着一种习惯，晚上睡着的时候会无意识地哭，然后早上起来把床单枕巾洗干净晒上，面无表情去上班。
　　一年又一年过去，窗外的那棵白杨树越发茁壮，他心爱的那个男人却一天天变得佝偻，头发跟胡子在短短几年间过早地开始一根根变白，清冷的面容被岁月染上了风霜，仿佛已经垂垂老矣，他看着他白天坐在阳台上看书，会摆两个杯子，有时跟他说话，晚上一个人吃饭。
　　他在像一棵植物那样一天天老去，能用肉眼看得到，又十分残酷地不可逆。

　　陶姜在奈何桥畔做了很多年的鬼差了，跟那些哭哭啼啼晕头转向哭着喊着快点投胎的人不一样，他一来就说不想那么快投胎，阎王问他为什么，他说，我要等一个人。
　　那个人终于来了的时候，白发苍苍，脸上长了老人斑，手臂上的皮肤只剩薄薄的一层，与肉分离，松垮地缠绕在骨头上，皮下脂肪随着时光消耗殆尽，双眼皮耷拉下来，挡住了一大半浑浊的眼珠，背驼着，两只小腿像圆规，真的就是一副垂垂老矣的姿态。
　　但是一见杵在奈何桥畔的那个人，仿佛一瞬间有什么重新点亮了他的生命，他按着双腿直起腰来，定定看着那个人，满脸难以置信，又垂下他用枯瘦的手揉揉眼睛，再抬头，那个人微笑，他簌簌落下眼泪来。
　　船从桥下一过，生命回到了最初的地方，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的那个模样，肌肤光滑柔软，眼神温柔明亮，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转不开脸。
　　“我不知道，你在等我。”
　　良辰手指在衣襟下摆那里轻轻碾了一下，嘴角的笑容有点不知所措，陶姜走过来牵他的手，道，“不怕，以后我们都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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