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

　　陶姜开始用他不怎么灵巧的手每天坚持写日记，记录他跟良辰一起做的一件件小事，还有尽他所能，回忆起的从去年夏天认识良辰以后发生的每一件跟他有关的事，因为他怕有一天，他会把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跟医生要了一些安眠药，还没想好用这些药做什么，医生问的时候，他只说有时候会失眠，医生质疑理论上来说他是不需要这种药的，但陶姜坚持，医生就给他开了一点。
　　良辰并不会来检查他都吃了什么药，不过陶姜还是把安眠药用另一个空着的药瓶盛着，藏在了那一堆药中间。

　　花鸟市场并不能买到杨树苗，是陶姜跟良辰都没有想到的事，他们问遍了每一个卖树苗的老板，最后终于有一个中年男人看他们诚心到可怜，找了一个在郊外做林木花卉生意的老板的电话给他们，说可以打过去问问。
　　那人接完电话之后很是奇怪，大概从没碰上过如此奇葩的客人，良辰磕磕绊绊跟人说了很久，又许诺可以多出钱，老板才终于叹了一口气，答应去找找看。
　　陶姜从不知道找一棵杨树苗会如此艰难，中间毫无音讯地等了好几天，他跟良辰说要不就算了吧，种别的也行，良辰却很执着，说实在不行就开车去乡下，看什么地方有挖一棵回来。
　　也许这次终于轮到他们得到上天的眷顾，在陶姜就要觉得这事儿恐怕真的没有希望了的时候，那老板终于打电话来，说从别的地方给弄了一棵，又说这玩意儿那么老长，运输起来跟一棵大树没什么分别，麻烦得很。
　　良辰在电话里感恩戴德了良久，放下电话就带着兴致勃勃的陶姜赶过去，又临时雇了一辆货车，才费尽周折把陶姜想要的树苗运了回来。

　　“为什么要在小区里种一棵杨树啊？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不是应该种点花或者果树什么的吗？”
　　被数不清第多少次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陶姜依旧只是笑了笑，因为他想，在自己离开以后，让这个高高大大的家伙替他陪在那个孤独缄默的人身边，不然剩他一个人也太可怜了。
　　花啊草啊的看起来好看，但它们的生命太脆弱了，他希望能有那么哪怕一样东西，能从此以后一直陪在良辰身边，再也不用让他感受别离。
　　他也想，能留点什么在他身边，长久的，坚固的，在不停流逝的岁月里坚定不移的。

　　“会有人过来管吗？这个种在这里还真挺显眼的，别再让谁给拔了。”
　　良辰挖了一个足有半人高的深坑，把土里面的砖头石块什么的都捡干净，土弄得松松软软，小心翼翼把三米多长的树苗埋好，又在树根一圈培了一个浇水的垄，然后担心地问。
　　“不会，你没看还有人在楼下养鸡种菜的吗，都是村里的地，没人管，我们小区以前也是村子，就是拆迁得早，我还没记事的时候就拆了。”
　　“是吗，那就好。”
　　良辰觉得自己最近变了很多，好像有点要变回很久以前的那个总是胆战心惊患得患失的自己了，时间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生活中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美妙的，不安的，躁动的，繁杂的，心里总急切地想去做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有时希望时间可以无限延长，又希望时间会一下子过去。

　　“想好要我陪你去做什么事了吗？一直以来都是你在陪我，我也想陪你做点什么。”陶姜追问。
　　良辰想了好久，其实他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别想做的，最后在网上搜寻了一下，决定跟陶姜去看一场电影。
　　“这算是约会吗？”
　　陶姜促狭地问良辰，脸上带着柔软的笑意，眼睛里有一点点期待跟小心翼翼。
　　良辰不大自然地“嗯”了一声，揉揉陶姜的头发，让他去换衣服。
　　陶姜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回卧室，心想还好良辰的小愿望是这种，也幸亏在自己还可以不用轮椅之前他就想好了，不然去约会还要坐着轮椅也太煞风景了。

　　电影是一个很普通的爱情电影，没什么新意，不过放映厅里的位置还是差不多都坐满了，良辰出发前不久刚买的票，他们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
　　陶姜手里捧着套餐附赠的爆米花，有一颗没一颗地吃着，看前面的人都是一对一对的，头挨着头凑在一起，觉得有点违和，又有点窃喜。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趟出行的郑重，良辰今天穿了西裤跟衬衣，衬衣没有系最上面的那颗扣子，陶姜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他露出来的一截细致的锁骨。
　　良辰穿正装的时候有种，禁欲而冷淡的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笑的时候，又会让人觉得他只是有点羞涩。
　　电影开场了，灯光忽然间全部暗下去，周围马上静了下来，陶姜的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看见海报上的女主角骑着单车徜徉在秋日的一条林荫小道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光斑，一阵微风吹来，撩起女孩的刘海，她在听歌，听着听着跟着耳机里的声音唱了起来。
　　很多爱情电影的画面都跟这个大同小异，不可否认，这样的画面确实很治愈。

　　良辰凑近陶姜的耳朵，小声道，“我很久没出来看过电影了，也不知道现在都演什么，你喜欢看吗？不喜欢的话可以再换一个。”
　　陶姜对着放映厅里唯一的光源点了点头，然后回头对良辰笑了笑，也小声道，“喜欢。”
　　良辰便坐回他的座椅里去，手上拿着两杯可乐，满脸严肃地看着屏幕。
　　九十分钟的电影剧情进展很快，陶姜刚走了一小会儿神，再往前面看的时候，女主角就被男主角壁咚了。
　　整个放映厅里大概也没有几个人关心电影到底演了什么，陶姜眨了眨眼，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濡湿而黏腻。
　　他一连往嘴巴里塞了好几颗爆米花，咔嚓咔嚓嚼碎了，在黑暗中伸手扯了扯良辰的衣袖。
　　良辰转过脸来看陶姜，见陶姜盯着他，以为陶姜要说什么，低了低头。
　　陶姜睁大眼睛凝视良辰一会儿，轻轻吸了一口气，凑过去在良辰嘴唇上亲了一下。
　　良辰有点迷茫，看着陶姜没动，陶姜给过他拒绝的机会，便把靠近良辰那边的那只手从爆米花桶上拿开，揪住良辰一侧的衣领，闭上眼睛又往前凑上去。
　　良辰愣住了，一只手搭在陶姜肩膀上，似乎是想把他推开一点，又似乎是准备再把他拉过来一些，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开始专心跟陶姜接吻。
　　陶姜的心突然咚咚咚非常剧烈地跳了起来，仿佛马上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陶姜觉得良辰肯定听见了，于是那个生涩的吻很快就结束了。
　　良辰舔了下嘴唇，发现爆米花的奶油味很浓，甜到有点发腻。
　　陶姜从良辰手中拿过一杯可乐贴在他热烫的脸上，良久说不出话。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陶姜说，“什么时候陪我去把遗体捐献的文件签了吧，那样我的梦想就全部完成了。”
　　“全部完成了？”良辰认真问道。
　　“全部！”陶姜重申。

　　良辰每天都去给树苗浇水，因为栽种的季节不对，树苗很是萎靡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长出几片又小又黄的叶子，没几天眼看又要蔫了，良辰便着急忙慌张罗着给买营养液，化肥，营养土什么的，他也没认真种过什么东西，只能病急乱投医。
　　良辰蹲在地上给树苗施肥拔草，陶姜趴在他背上跟着捣乱，看了半天说，“良辰，你要是有了孩子，肯定是个很好的爸爸。”
　　良辰摇了摇头，道，“我没想过我会有孩子。”
　　“为什么？”
　　陶姜拨了拨良辰的耳朵，良辰的耳朵小小的粉红色的两个，大半藏在头发里，有点像刚出生的小兔子。
　　“别动，痒。”良辰把陶姜的手抓下来，说，“因为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要小孩的唯一原因和目的应该是爱他，不是所谓大人生命的延续，更不是为了养儿防老，他是完全独立的一个个体，或许聪明可爱，也有可能愚笨丑陋，最大的概率是他长大了仍然是跟父母一样普通平平无奇的存在，要怎样，才能做到对他的爱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始终不离不弃，我不认为我能做到。”
　　天气已经有点冷了，陶姜穿着件薄薄的毛衣，良辰握了下他的手指，发现是凉的，便说，“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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