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

　　高二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良辰从同学手上看到一本《平凡的世界》，不经意拿过来翻了几下，不同于其他很多很多他一点也看不下去的名著，第一次，在除了武侠等世俗小说之外，良辰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口气读完。
　　有人说，其实《平凡的世界》也并不是真的平凡，因为毕竟，不会有省长的女儿看上挖煤的小子，也不是随便哪个农民都会成为企业家，不过，良辰关注的并不是这些，这本书给他巨大震撼之外，也让他又一次开始质疑，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故事里的那个黄原，据说就是现今的延安，是“革命圣地”，也是“孙少平”无比向往的地方。
　　良辰带着陶姜，从西宁过来，经过近千公里，决定在这里待几天。
　　中原已彻底进入夏季，人们身上只着一件单衣，更有身穿短袖短裤者众，坐着不动还觉温度适宜，稍微活动活动，就会汗湿衣襟。
　　良辰把两个人的厚衣服都清洗干净了整整齐齐装在密封袋里，陶姜看到时本来想说就不用管他的那些了吧，但看良辰像个老母亲一样做得那么细致认真，实在没忍心开口。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对于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在高兴的时候，大概是不思考人生意义的，比如在谈恋爱的时候，在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的时候，在少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时候，在升职加薪左右逢源的时候......只有你不得意了，才会想人为什么要活着。
　　高兴的时候活着的理由有那么多，可能一棵树一朵花都让你觉得快乐，可是觉得日子没有意义的时候，香车豪宅人前人后的威名也终会在历史里变成一粒尘埃，似乎什么都是不值得的。
　　世事变迁，瞬息万变，大学期间良辰有一位挚友，曾扬言说无论男女将来只要一个孩子，哪怕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哪怕他家里有不大不小的工厂可以继承，不过前几天，良辰刚刚在朋友圈看到他第三个孩子出生，老大是女儿，老二老三都是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想必，他肯定不会思索人为什么要活着。

　　母亲从未告诉过良辰，人是应该为追求自己的梦想而活，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长久地、一味地、耳提面命地、压倒一切地说要好好学习，只是，好好学习，又是为的什么呢？
　　小时候的良辰不知道想这些，后来大了一点之后，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偶尔想，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然后呢？我该继续为什么而努力？
　　迷茫而绝望的良辰终于站上那座二十七楼楼顶的时候，先是觉得，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继而又在由于恐高产生的眩晕跟呼啸的异乡的风声中想，学不学习，上不上大学又能怎么样呢？如果只是为一口饭食，如果只是为了成为国家统计人口数量时其中的一个数字，那么，人生也太悲哀跟苍白了。
　　于是，就像以前什么都不想就埋着头学习一样毫无道理，他忽然什么都不想做了，觉得这些事，这些生而为人需要承担的一切，庸碌的人生跟繁琐的杂事，做与不做，看不出什么区别。
　　那种念头，一直延续到如今。
　　别人都是在为什么活着？
　　为了父母吗？好像他不用，父母在哥哥家里，过得虽说不是优哉游哉，但现在的老人不都是这样么，看看孩子，贴补点家用，偶尔发个牢骚，跟老姐妹闲话家常的时候，也会明贬暗褒地顺便夸夸自己的大儿子，说到良辰，便像是多出来的一个，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为了爱人吗？他自己是没什么可借鉴的，不过他心心念念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个人，当初跟他的女朋友，几乎被所有知道内情的人羡慕赞誉郎才女貌，也不知道多少次当着大家的面海誓山盟，可结果，他娶的是别人，她嫁的也是别人。
　　还有什么呢？
　　连一只只认识我的小狗都没有，我谁都不是，只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颗尘埃中的一个，是生是死都没有任何意义。
　　至于梦想，则更像是大漠深处模糊腾起的海市蜃楼，只需要一阵风，就能吹得什么都不见，那些兀自的不死心跟某几个瞬间的自鸣得意，不过是自我陶醉自欺欺人罢了。
　　想过的是一种生活，能过的又是另一种生活，身在曹营心在汉，久经折磨，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人们是不是，都是这样失去自我的？

　　外面下着蒙蒙的细雨，雨水在倾侧的微风里打湿窗户，却仍寂寂无声，真要仔细分辨起来，大概那声音类似于花朵在深夜中开放，或者小草从湿润的泥土里钻出来。
　　屋子里有一点暗，良辰打开了床头灯，手里拿着手机在发呆，陶姜在旁边滚来滚去，床上只有一床夏凉被，这时间便显得有点单薄，陶姜滚了半天，最终滚到良辰旁边，不动了。
　　黄土高原的粗犷跟雄浑在这细雨里被暂时削弱，朦胧水雾之中，隐约闪现出一丝江南的秀雅韵致来，良辰习惯性伸出手让陶姜靠着，又掖一下他身后的被角。
　　陶姜迷迷糊糊睡了半晌，醒来发现雨还在下，仿佛要永远就这么下下去一样，昏黄的床头灯像一只引路的小灯笼，夜幕低垂。
　　陶姜的头发已经很久都没剪过，后面都长到了脖子上，雨天闲来无事，便突然开口，“良辰，你给我剪剪头发吧。”
　　良辰微觉诧异，但并不说什么，就像陶姜提出任何匪夷所思的要求时一样，只简单道，“好。”
　　陶姜要自己洗头发，良辰却搬了把椅子放在洗手盆前，让陶姜坐着，又把洗澡用的莲蓬头扯过来，先在手上试过水温，然后往低垂着的陶姜头上浇了一下，问，“是热还是凉？”
　　陶姜双手撑着膝盖，闭着眼睛，额头上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他闭着嘴巴“嗯”了一声。
　　良辰便把水开大一些，手指轻轻抚过头皮，把头发都浇湿，莲蓬头放一边，洗发水在两手间搓出泡沫，往陶姜头发上抹。
　　屋子里很安静，良辰总是这样，除了必要的时候，很少说话，在外面闹哄哄的环境里说话声音还大一些，一旦回到房间，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陶姜便常常觉得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刚开始跟良辰出来的时候，偶尔陶姜会觉得闷，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良辰这样静静待着，他反而觉得心里一片安宁。

　　良辰洗头发跟做别的事情的时候习惯差不多，动作总是轻轻的，一直到把头发洗完，陶姜甚至没感觉到后颈被溅上水，良辰拿毛巾在他头上擦了一会儿，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坐直。
　　酒店的椅子挺高，陶姜坐直了正好看到洗手盆上面的镜子里自己的脸，良辰站在他身后，把一条干毛巾掖进他衣领里面去，陶姜看着自己头发软趴趴地贴在头皮上，不禁笑了笑。
　　良辰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陶姜在笑，也跟着笑了一下，说，“我从没剪过头发，给你剪坏了怎么办？”
　　“大不了就剪个光头补救呗！”陶姜无所谓道。
　　“嗯，应该也不至于，我先试着留长一些，实在不行明天去下面店里再给修修。”良辰手指拢了几下陶姜的头发，说。
　　他们并没有专门剪头发的剪刀，只有一把约十厘米长的便携款，良辰又找了把酒店一次性的小窄梳，学着美发师那样，用梳子梳起一小绺头发来，拿剪刀去剪，因为就是把平常的剪刀，便不能横着那么随手一剪，只得竖起来用剪刀的尖，几根几根那么剪下去。
　　开始的时候陶姜觉得好玩，十几分钟都是如此过去，良辰才只剪了他耳朵旁边的一小块，陶姜急了，道，“不用那么仔细，你就咔咔几下意思意思就行，这么剪得剪到明天早上去了。”
　　“你累了？”良辰低着头问。
　　“脖子疼。”
　　陶姜小声哼哼，伸手去摸，摸在良辰手腕上，良辰手里的动作一顿，陶姜只好把手收回去，又道，“这都到了吃饭的时间了！”
　　“哦，好，知道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半个小时以后，良辰终于把脑后那片地方剪完了，他托了下陶姜的下巴，陶姜随着他手上的劲儿抬头，良辰往前靠一点，陶姜的头便正好靠在良辰肚子上，“这样就不那么累了。”良辰说。
　　很多时候，陶姜都觉得，良辰不太像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他应该是那种，某一个混乱的年代，某一座无名的小山，某一户再普通不过的农户家里，一个平平凡凡的孩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也不好奇，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夏天在田里劳作，遇上大雨从树上摘一片叶子就能顶着跑回来，冬天在简陋的房屋里生一盏炉子，温一壶酒，便能高高兴兴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一顿饭。
　　他跟这个世界的繁杂跟琐碎是无关的，他没有企图，也不功利，只是像一只小动物那么简简单单活着，他跟这个世界隐秘地格格不入。
　　“良辰，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陶姜突然问。
　　良辰的手指从陶姜发间穿过，温热的手指贴着他的头皮，“会。”良辰头也不抬地说。
　　陶姜突然泪盈于睫。

　　“为什么？”
　　过了好久，陶姜问。
　　良辰想了一会儿，说，“不为什么，觉得应该这样，想这样。”
　　“如果你遇到的人不是我，而是别的谁，你也会像对我这样对他吗？”陶姜终是没能免俗地问。
　　良辰皱了下眉，下意识往镜子里看了一眼，镜子里陶姜一边的眼睛被头发盖住，另一边眼睛期待地看着他，良辰道，“可是，我遇见的就是你不是吗？”
　　仿佛有什么突然在陶姜脑海里炸开，轻飘飘荜拨一声，陶姜心脏震颤，嘴唇颤抖，他盯着良辰看，看了好一会儿，长舒一口气，轻轻放松肩膀，没再问下去。
　　“接下来，咱们去哪？”良辰问。
　　“你上次不是说，带我回你老家？怎么，你变卦了？”
　　良辰用掌心沾了水，一点一点把陶姜后颈上的头发渣子抹净，抖抖毛巾，轻轻笑道，“不是，就是，我老家很久都没人住了，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怕你去了不习惯。”
　　“去，你说了去就要去，只要你能习惯我就能习惯，有什么不能习惯的！”
　　良辰不再说话，把吹风机拿过来开始给陶姜吹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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