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

　　明明北方没有梅雨季节，最近却总是下起雨来，雨不大，总是从黄昏时刻开始，淅淅沥沥一直下到半夜，在人们将睡未睡的朦朦胧胧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陶姜玩够了手机游戏，看小说看得头发昏眼发涨，隔着大厅看邮局另外的窗口，大家都忙的不亦乐乎，顾客排起了长长的队，只有这个寄信的窗口门可罗雀。
　　真是的，这个年月了，谁还会寄信！
　　陶姜的父母都是邮局的正式员工，年轻的时候经历过邮政系统奋发辉煌的时代，曾经也是亲戚邻居口中人人艳羡的手捧铁饭碗的人，今非昔比，科技的发达跟社会的进步几乎完全颠覆了老式的传递信息的体制，系统中的很多人要不转去了其他的部门，要不干脆辞职另谋生路，母亲已经内退，只有父亲还几十年如一日坚守在他那个平平无奇的岗位上，陶姜有时候觉得父亲真是一头又笨又倔的牛。
　　“总得有人做这些事啊！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取消寄信这种联络方式的。”是父亲的口头禅，陶姜不止一次表明对此抱有怀疑的态度，母亲总会在这个时候冲陶姜挤挤眼，让他不要打击父亲的信心跟热心。
　　陶姜不清楚父亲对这份工作的感情，不过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一个绿色的邮包，上山下河很多年，眼看终于熬得不用日晒雨淋当个小主管了，这一行却日渐没落了。
　　高考之后，因为窗口连临时工也找不到，父亲就动员了自己的儿子，天天到这儿来坐上大半天。

　　下午四点三十分，陶姜看看挂在墙上的大钟，估摸着那个男人又该来了，才觉得有点振奋。
　　果然，五分钟以后，男人手里拿着把弯月形手柄的老式黑色大伞来了，折起来的伞尖上还在滴滴嗒嗒往下流着水，男人把手里有点折了但明显没拆开过的信放在窗口柜台上，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走了，朝上的信封背面用端正的小楷写着四个字：查无此人。
　　陶姜六月高考完，在家休息了半个月，期间父亲苦口婆心几经动员，后来陶姜想想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在哪儿发呆不是发呆啊，在这儿既能让父亲安心，还能挣点小钱，何乐而不为呢，就勉为其难来了。
　　之前的陶姜是个最最普通不过的高中生，成绩不好也不坏，在学校里既不惹事也没多受老师待见，说得上话的同学千千万万，不过要说跟谁死铁还是跟谁死活看不对眼那还真没有，如果没有什么突发状况估计以后他也就是这么个小蚂蚁一样扔进人堆儿里再也寻不见的普通大人，父母亲对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快乐健康，陶姜也十分有自知之明，不争不抢，知足常乐，既来之则安之。
　　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是陶姜来这儿上班的第二个星期，那也是一个雨天，男人没带伞，头发眉毛上都挂着晶莹细密的水珠，苍白的面色因为覆上了一层雨水显得有点清冷，鼻梁挺高，不过嘴角眼角都有点往下耷拉，长得客观上来说挺不错，是属于高冷禁欲系的那一种，只是他的表情让人觉得没什么神采。陶姜注意到他不是因为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原因，而是因为他是陶姜上班以后第一个过来寄信的人。
　　从那天之后，多则隔个三五天，少则一两天，他总会过来一次，时间固定在四点半到五点之间，来了也不说话，每次来都是带着一封“查无此人”的信，放在窗口那里就走了。
　　开始的时候陶姜不知道这种信该怎么办，请教父亲，父亲说不用邮票，直接打回发信地址就行了。

　　从看过第一封信上的地址开始，后面的每一封信陶姜都会饶有兴致地看一眼，字迹娟秀，应该是出自女人之手，而且它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南方的小城。寄信的人见不到就算了，这么执着地按时来退信的人，自然对陶姜产生了某种莫名的吸引力。
　　每次拿到信的时候陶姜都会想，这信是写给谁的呢？是写给那个男人的吗？还是只是寄给某个曾经在那个地址住过的人？
　　如果是寄给那个男人的，他为什么连拆开都不拆呢？跟女朋友吵架了？就算再怎么吵得不可开交，这样长情又浪漫的女人在现在这种三天不见微信朋友圈都能把你屏蔽了的社会也是珍稀动物了好吗！
　　如果不是寄给他的，那寄信的人为什么不知道住在那里的人已经换了呢？是搬走的人忘记了通知？还是寄信的人明知道那个人不在那里了，但是不愿意相信呢？
　　陶姜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信的收信人，拥有一个十分美妙的名字，钟良辰。
　　只是这个名字仿佛寓意不大好，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来退信的男人很年轻，看起来跟陶姜差不多年纪，每次来的时候都穿白衬衣黑西裤，明明也不是多么奇怪的搭配，但在他身上穿着总有种一板一眼的感觉，像是从上个世纪穿越来的。
　　也难怪，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总是抿着的嘴唇，从来不跟人对视的眼睛，衬衣扣子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下摆扎在裤子里面，脚上是没有任何设计感的最基础款的黑色皮鞋，这一切都显示着这是一个木讷、老实、又死心眼的男人。
　　当然，如果不是死心眼，那些信完全可以随手一扔或者是撕了烧了，谁还会一趟一趟巴巴跑过来寄回去呢！

　　手机叮咚响了一下，陶姜看见微信群里高中同学在商量着开学之前去哪聚聚。想想也是，从今一别万水千山，虽然想见还是能见得到，但是随着大家生活环境所处位置的差异性越来越大，以后即使再相见，也不是现在这种感觉了，遂也心有戚戚焉地报了名。
　　群里很快热闹起来。
　　桃子，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吗？去哪高就？
　　桃子，有没有什么好地方推荐？大家都拿不定主意。
　　桃子，怎么最近都没怎么见你出来玩？不是高考完了又开始下功夫了吧，还是你想复读？
　　这条信息一出来，下面迅速刷上来几十条“哈哈哈哈哈哈！”
　　陶姜无奈，边小声自言自语“去工作才叫‘高就’呢，笨蛋！”边双手飞快按着手机屏幕开始回复：不复读！坚决不复读！通知书还没下来，估计得等最后一批，说不定还得补录了！市内还有哪是咱们没去过的？去哪都无所谓吧，反正是这些人就行了！你们决定，我随意。

　　陶姜小时候对成绩一直没什么概念，稍微大一点、二三年级的时候，经常会听到身边的同学说考试考不好回家会挨揍，考得好又会得到什么奖励这种事，顿觉匪夷所思，便回家问他爸，“爸爸，爸爸，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害怕考试，一考试就会被打屁股，你为什么从来不打我屁股啊？”
　　妈妈从旁边经过，听到这种蠢话，就会无奈地戳戳陶姜的额头，啼笑皆非道，“就你这智商，你爸要是打你屁股，你屁股天天都得没有好的地方了吧！”
　　爸爸便哈哈一笑，抓着他胳膊把他提起来嘿！一声放在脖子上，牵着他的两只手驮着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问他，“宝贝儿子，那你是想被打屁股还是不想被打屁股啊？”
　　陶姜尽管年纪小，这个时候也知道爸爸在打趣他了，便撅着嘴道，“我不喜欢被打屁股，爸爸才喜欢被打屁股呢！”
　　爸爸笑着捏捏他的手指头，若有所思，然后说，“因为爸爸妈妈都是普通人，也希望我们的儿子做个普通的快乐的人就行了，不想那些有的没的。”
　　那时候的陶姜听不太懂，但隐约知道爸爸是在护着他，便抱住爸爸的脖子，在他刚长出青茬的光脑袋上吧唧亲一口，妈妈叫吃饭，陶姜便不再问了。
　　陶姜不是不知道，同学们有时候会有意无意调侃他，但是就像爸爸说的那样，他确实是个普通人，长相身高胖瘦智商连性格都只是普通的程度，再说同学们也就是嘴上说说，没什么恶意，他也不放在心上。

　　距离九月还有半个月的时候，陶姜的录取通知书终于来了，跟网上曝光的那些名校富有设计性让人眼花缭乱的录取通知书不一样，只是轻飘飘一张纸，就决定了陶姜的半拉命运了。
　　妈妈拍着胸口说“还好还好”，爸爸晚上跟陶姜一起喝了一顿小酒，陶姜躺在床上，看着熟悉的天花板轻轻舒一口气，暗自想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奇迹。
　　还有，那个男人，已经有一个星期都没有来了。
　　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吧，就是再来，自己也见不到他了。
　　随着时间变化的还有天气，那种阴雨绵绵仿佛毛孔里都要发出芽来的潮湿的感觉一扫而光，整整一个星期，天每天都变得很蓝很高，偶尔有一朵纯白色的云，也像是小船一样一阵风就给吹走了。
　　艳阳高照，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聚会的地方终于敲定，在市郊的一个游乐场，时间定在下个周末，正好那个时候陶姜的这个假期工作也告一段落了。

　　中午的时候同学们就迫不及待呼朋引伴地聚齐了，基本上整个班的人都到了，除了几个发挥失常准备来年再战的，可能是不好意思来。
　　初步计划是先吃一顿，在游乐园里玩一下午，晚上再接着吃，吃完唱歌，不行就来个通宵，大家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因为下午还要玩，中午的饭便简单一些，快餐，炸鸡啤酒可乐鸡翅，再配上点薯条汉堡，就解决了大家的肚子问题了。
　　吃完饭之后大家各自组合去玩自己感兴趣的项目，不过这个游乐场规模并不大，没有蹦极摩天轮过山车这种又酷又炫的项目，不过像卡丁车碰碰车海盗船旋转木马这种还是有的，路边上还有哄小孩儿玩的套圈打气球之类的小玩意儿。
　　陶姜在套圈这一项目上一直是百发百中，所以在玩过卡丁车跟大摆锤之后，他们这个小团队里的人看到小棚子里有套圈的，就纷纷怂恿陶姜大展身手，陶姜也不扭捏，撸胳膊挽袖子，说道，“大家看我的哈！”
　　几个跟陶姜一起的同学瞬间就兴奋了，一个女生喊了一声，“陶姜！我要最后一排那个兔子，你一定要给我套中啊！”
　　不用陶姜说，就有同学回道，“这还用说嘛！还看中哪个了？让桃子都给你一块儿套了！”
　　经营套圈的大叔突然就有点后悔，手上拿着一大把直径十几厘米的塑料圈，胆战心惊看着，决定一旦陶姜命中率太高下一把就不卖了。
　　陶姜弯腰沉肘，摆好姿势凌空比划一下，下一秒食指跟拇指一松，塑料圈划出一个弧线，轻飘飘落在了兔子耳朵上，一荡，顺着稳稳落了下去，大家哇！一声欢呼，老板手指紧了紧，把兔子拿过来递给陶姜，更加后悔了。
　　“还有谁要什么吗？该下一个了。”
　　一个同学指了指第一排的一个陶瓷小人，“陶姜给我套个猪八戒吧，还挺好玩的。”
　　这个陶姜比划也没用比划，随手一扔，圈挂在了猪八戒的肚子上，卡住了，老板叹了一口气。
　　陶姜有点好笑，安慰老板道，“大叔放心，我就套这一把，套完就不套了，最多十个，你看他们手里的，都是你赚的了，放松放松！”
　　众人大笑，老板又不能把卖出去的圈再收回来，只好跟着苦笑。
　　然后陶姜又依次套中了一个杯子，一朵用绢布做的花，一个装在玻璃瓶里的十块钱，等等等等。
　　眼看老板的脸色越来越黑，陶姜随手把第九个圈一扔，果然没中，最后一把，他瞄了一眼一个不起眼的泥人儿，想着善始善终，但就在塑料圈马上就要脱手而飞的那一秒，脑袋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了，眼前一黑，圈擦过泥人的头顶冲后面的幕布飞了过去，落地之后滚了一圈，被拦停了。
　　陶姜一怔，老板吐出一口气，大家起哄道，“好了好了，大叔不用那么紧张了，你看我们同学多好，看你不愿意，都故意不套中了，是不是很够意思！”
　　只有陶姜自己知道，最后那一下他不是故意失手的。

　　大家都套完之后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几个人买了饮料坐在糊边的椅子上聊天，说着谁跟谁还能在一个城市，谁超常发挥了，谁的学校什么专业好之类的话题。
　　陶姜静静听着，下意识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回忆那一下，就像是突然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让人有点心惊。
　　“哎，陶姜，你还能留在本市也挺好的，平常什么时候想回家就回家了，还跟上高中没什么两样嘛！”
　　陶姜把那只手握起来，喝了一口冰水，笑笑，“是啊！你们都是名校，我最后挂了个三本，你们有没有谁愿意跟我换啊？我乐意之至。”
　　“去你的，想得美！”
　　几个人推来搡去，嘻嘻哈哈，湖边的风慢慢带上了凉意，人生的一个阶段就这样结束了，下一个阶段，又毫无间隙地接着开始。

　　晚饭毫无疑问是一顿大餐，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儿，班长在饭店里定了一个小宴会厅，四张桌子挤得满满的，也不管男生女生了，谁想在哪里坐就在哪里坐。
　　菜还没上齐，就有人开始喝酒，一群人像是刚从里面被放出来的似的，顿时一呼百应，酒一喝开，就更没什么禁忌了，平时在私下议论谁对谁有好感，谁跟谁瞒着大家谈对象，谁跟谁不对付的事都摆到了桌面上，又炒又叫，又笑又闹，有两个男生差点打起来，不过大家上前一劝，俩人立马一笑泯恩仇，转身又抓着对方拼酒去了。
　　谈对象的不知道异地之后会不会分手，暗恋的被大家怂恿着表白，以后就算是大人了，前路又在何方？众人不免唏嘘不已，最后大家闹够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咱们的高考卷子还没讲评呢！”然后老师跟同学们都哭了起来。
　　服务员差点报警，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后，哭笑不得把门关上了，闹到半夜班长用班费去结了账，班主任嘱咐大家以后要继续努力，又让所有的女生都回家，男生又开始续第二摊——K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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