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言说

作者:徐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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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盲目之人


      我不是声波五十二赫兹的鲸,可我的语言,鱼群不曾倾听。
      原谅我向你取暖。

      许一然:
      (一)
      走到家门口,罕见地,客厅亮着灯。
      阿布摇头晃脑地冲上来,蹿到我膝头。爸妈站在大门前,见到我,妈妈跑下台阶来接。
      “宝贝,你去哪啦?我们还以为你去遛狗了呢,结果发现阿布在家里。”
      “……出门吃饭去了。妈妈,你和爸爸工作结束了?”
      “差不多了,正好在巴黎有点事,就先回来了。宝贝,过几天等处理好了,我们去旅游吧。今年特别忙,我们一家三口都没时间出去玩几趟。”
      爸爸在一旁颔首,“想去哪?要不要去希腊?还是索性把欧洲这里玩个遍,玩完也差不多你正好开学。”
      “……今年就算了吧,你们工作那么忙。再说,我还要照顾阿布,它不能一直跟着我走那么远。”
      爸爸皱起眉,“你妈妈特地推掉了生意,回来陪你。当初我怎么说的,不要带狗来,又麻烦又不讨好。像以前那样托人照顾两个月,不是很合适吗?”
      我不说话,抚着阿布的头。这不是问句,爸爸并不需要我回答。
      妈妈看看我,又看看爸爸,摆摆手,“哎呀,没事,不去就不去。那我们今年就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儿子明年也中考了,在家多用功也好。”

      夜里,所有人都睡下,宅子又归于沉寂。我坐在不开灯的卧室,黑暗像记忆潮水,带回她的一颦一笑。
      她故作镇定,她满脸通红。
      她又对我说:“我拒绝所有人,不接受任何示好。看到他们吃闭门羹,我心里特别畅快。”
      “我出言不逊,他们对我避之不及,我心情就特别好,好得冒泡。”
      “我选择独自一人。我的喜怒无常不必被闲人指摘,我尽情扭曲,谁也管不到我。”
      “这些也只是一小部分我。我嫉妒、傲慢、易怒,还是个怪胎。我有病,但发病时我最快乐。无与伦比的快乐。你不懂。”
      她眼尾上挑,似笑非笑,街灯照得红唇鲜艳、皮肤瓷白,像山间会害人性命的鬼魅。
      尤其是,她的神色,真的有一丝癫狂。
      那一刻,我畏缩了一步。
      这一步,让她咧开嘴。她无声地笑,张扬放肆,强大而残忍;和昨晚蹲在香榭丽舍街哭的无助女孩,毫无相通之处。
      她塞回我的外衣,一个人远去。

      现在,我坐在黑暗中。之前发生的一切,悉数奔回我。在震惊、畏惧、怀疑、惶惑和不安中滚了一遭,我大梦初醒。
      她拒绝我的方式不同寻常,我才读懂。
      是我冒昧,不知克制地接近她的领地,令她难堪了。
      半夜鸣蝉,阿布卧在脚边酣睡,可我像又回到昨日,手脚无措,止不住懊恼。
      我太唐突了,令她起疑,筑下高墙。

      她也是对的,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
      我眼中的她,是我幻想的泡影,强加了自己的意志。她真实的样子,藏在惊心动魄皮囊下的,我并不直视。我要一位听众,最好有她的美丽。知音难觅,无妨,我可以假装她正是。
      她是我孤独的倒影,我是纳西索斯,甚至更卑劣。

      (二)
      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海明威是有感而发;辗转其中,我只苦不堪言。
      一波又一波晚宴,没完没了。我摇头,对出门说一声不,爸爸登时脸色阴沉。连着几天,系上领结,再拽掉。十里洋场,成人长袖善舞,我也被迫八面玲珑。早晚该加入,不若尽快同化。
      我不讨厌人群。我讨厌人群之外的自己。

      又要引见一对夫妇。我收拾好表情,微笑,抬眼撞见男方时,心里一惊。
      对面神色也一滞,好奇居多。
      我看向他身边的女伴。妇人妩媚娇俏,和怀瑾像,也不像,一双眼睛倒几乎一模一样。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他们都来了,她会在吗?
      社交礼仪交换过后,爸妈和他们攀谈起来。我找了一圈,没有意料之外,她不出现。想想也是,以她的性子,是断然规避无意义的场合。
      这段日子,我一直不去找她。我没有立场,她想必也不肯见我。我牵着阿布,走好几遍香榭丽舍街,绕经一家旅店,向南去塞纳河边。右岸熙攘如常,左岸顾自窃窃私语,我夹在中间,像无谓的流水。
      几来几往,对面妇人道一句“失陪”,消失在长廊尽头。鬼使神差地,我也借口去洗手间,悄悄跟过去。对方上几层长阶,走到一片露台,拨下电话:“宝贝,饭吃了吗?”
      如愿以偿。对面果然是她。
      我听着她母亲讲电话,只言片语里推测她的近况。不闻其声,只知道她好好的,就足够纾解长日苦闷。
      她在家吧,用座机接着电话。她会是何种语气,何种神情?我闭上眼,能看见她笑。

      下来转去宴厅,半途和某人狭路相逢。
      “晚好。”他问一声安,我也回礼。只发现,自己处于对方身量投下的阴影之中。
      “您似乎对我的未婚妻很感兴趣?”
      我否定,要走。我跟他无话可说。
      他神色未见被冒犯,稀松平常,又开口:“要我告诉你父母,他们未成年的儿子进酒吧卖唱吗?”
      “你是在威胁我吗?”
      “那天你为什么去那家酒吧?谁告诉你的?”
      “要我告诉你未婚妻,她的未婚夫去了怎样一间酒吧吗?”
      “你是不是认识怀瑾?”
      “不认识。”
      “哦,你们认识。怎么紧张了?你们在恋爱吗?你认识她多久,两个月?一个月?不过她的性格真的叫人难以忍受,无缘无故发脾气,又敏感得讨人厌。你喜欢她什么?她漂亮的脸吗?老弟,不要被表象迷惑,该去看一个人的本质。”
      “先生,借过,我要回去了。”
      “你们看到了什么?你不说,我去问怀瑾。”
      “我应该看到什么?管好你自己的洋葱吧!要我现在就去和你未婚妻说吗?”
      “你去,我不拦你。顺便我也和令尊聊聊,看看哪边反应大。你以为她对我一无所知?成人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你太嫩。”
      “那你还纠缠我干什么?你不怕身败名裂吗,pédophilie?”
      “证据呢?”
      “您等着见报吧。”

      他一动不动盯着我。很久之后,笑道:“原来如此。”然后转身走开了。
      我才发现自己掌心紧攥,布满手汗。

      大厅里,爸妈周围还是他们,又添了其他好几对。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妈妈介绍完,俯身过来耳语:“都是法国这边的人,不用太亲近,以后重点国内了。”
      我看了她一眼。原来他们早有打算,难怪近日这么忙。回国,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有时间多在家了?
      “嗯。你中考考完,爸妈就回国定居啦。”
      我的心情,一下像刚倒入杯的香槟酒,欢快地冒着细小的气泡。应酬时的笑容,也真心了点。
      一席晚会到尾声,人群散去,欲动身回家。总算不必再看某副嘴脸,我转身,他只叫住爸妈,轻描淡写地开口:“前几天在酒吧,见到一个孩子,长得和令郎一模一样呢。也不知道怎么进去的。”
      “哦?这么巧。”
      “是巧。现在的小孩子,千方百计弄□□,去不该去的地方。好在您家教严格,令郎肯定不会学坏,我才没认错。不过,长得真是像,您见了可能也要愣住呢。”
      他这个疯子。

      (三)
      “是你么?”
      “……爸爸不是已经信了,何必再问我?”
      “我问,是不是你。”
      “是。”
      “你去酒吧干什么?”
      车里关着灯,阴暗一片。爸妈坐在驾驶座和副驾驶上,头也不回。我想了想,决定不说。
      “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到这边来,正经事不做,学外国佬的流里流气。你下一步想干什么?抽烟?你知道他们抽的是什么烟么?还是你已经尝过了?”
      “我没有。”
      “你不嫌丢脸,我还丢脸!”他猛地一拍方向盘,话音像一块木板砰打水泥墙壁,打得我止不住一缩,“还大摇大摆被人看到,你炫耀你厉害,能喝酒?我和你妈在外面拼死拼活,为的是谁?你放弃你自己,我还怎么扶你?”
      今晚,叛逆好像要从我撕开一道口子。难言之隐,我不想说,就不说。欲加之罪,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句句是问,实际句句不问,我烦透了。
      “哪样算放弃自己?喝酒?抽烟?还是去酒吧?既然不相信我,为什么要把我接来,接来又扔下不管?还不如直接让我待在国内,我也不用带阿布眼烦你,反正也不闻不问不是吗?”
      “你自己犯错,还吼?”
      “然然,不要这样和你爸爸说话。敢做敢当,错了就是错了。”
      我刚想说不,可一阵无力感袭来,倦怠非常。帮衬,帮衬,无论父亲如何,母亲都无条件站在他一边。我插不进,也总被指责。他们是恩爱眷侣,惹外人艳羡。我,像他们爱情的附属品。
      不想再回应。
      发动机响,车行笔直,我被牢牢钉在椅背上。
      我猜,又是家法。
      我说不清心里感觉。害怕,可能,更多是麻木了。毕竟,未落实的痛觉再尖锐,也无法被感知。它藏得很隐秘,不必要不唤起。

      到家,风雨欲来,先把阿布锁楼上。当我坐回沙发,爸爸解开西装纽扣,余怒未尽,我一呼吸,就给他怒火鼓风添柴。妈妈在餐桌旁,不看向这边。
      我右耳被提起。力度不轻。
      他抬右手,定住,又放下。去院里折了一根短木,剥掉小枝、树叶,让我站起来,照着后背下手。榆树枝条,看着细,可柔韧非常,打起来真的疼。落下时划破空气,着陆之处特别辣,所有的血液飞快跑向那一处,可还没跑到,又一记下来打在另一地方。如果我可以窥见自己身体内部,我猜血脉一定是紊乱地奔走着,惊惶失措。
      真的疼,疼得我不敢去想任何。背肌到后腰上部,偶尔肩膀也会挨到。疼得想蜷缩,想弓腰,可一旦松懈,我就再也抵不住疼。而且,我决不示弱。
      一百三十三下,之后没了树枝破风的声音。我松了下绷紧的身体,腿差点抽筋。才发现冷汗已经迷了眼。
      爸爸扔掉短木,开口,嗓音沙哑,浓浓的疲惫:“我打你,是因为你的确做错了。声色场合,不是你现在这种年纪、这种控制力,该去的。不管在这里,还是回国,你只要出现,就是一块肥肉,很容易被人盯上。你出事了,让你妈妈怎么办?万一沾到不该沾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先毁了。”
      “回房间。今晚不要洗澡了,睡觉不要仰躺。”

      九点半左右,妈妈进房间来。我趴在床上,疼得龇牙咧嘴,阿布搭在床头看我。
      她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劝慰。说着说着,下手稍重,我嘶了一声,她慌忙停下。
      “然然,你为什么要和爸爸顶嘴……”她一边吹着气,又开始了。“爸爸是为你好。巴黎太乱了。”
      我知道。
      我不是不知道。
      她走后,我起身关灯。黑暗里,坐在床沿,伸手去抚阿布。
      夜晚漫过窗户,漫进房间。我有一下没一下顺着掌下毛发,心里只是荒地似的悲哀。一口气窒闷在胸腔,吐是吐不得的,可我太可怜了,要求一个出口,不过分吧?
      手机在书桌第二层抽屉里,我摸出来,下定决心,飞快拨了一串数字。
      “Alors?”
      “阿姨,您好。我找怀瑾。”
      “啊,是一然吗?你等一下,我叫她来。”

      “小瑾,有人找你——”
      “谁?找我干什么?”
      “你的朋友,许一然啦。今天晚会上碰到他们家了,他还问我座机电话呢。”

      “喂。”
      “阿瑾。”
      “……什么事?”
      “没什么。确认一下,我没记错号码。”
      “……确认过了,再见。”
      “你别挂……陪我说说话吧。好久没人听我说话了。”
      “……”
      “阿瑾——”
      “你说,我没挂。”
      “你在这孤单吗?”
      “还好。”
      “你话好少。可不可以多回答一点?”
      “……还好,我习惯了。”
      “我每年夏天、冬天,都来这里,每次都是一个人。可我还是没习惯。”
      “……”
      “其实在国内,也都是一个人。一直住校。我上小学就开始住校了。你高中会住校吗?”
      “看情况。希望可以,我要在这里上高中了。”
      “对哦,你要上这里的高中……那我回国给你打电话,就是国际长途了。你到时候会有手机的吧?你要一部吧。我每……每周给你打一次电话,可以吗?你陪我说说话就好。”
      “……再说吧。你不是快中考了吗?到时候会很忙。”
      “不忙。我当你答应了,你记得每周六晚上开着机。”
      “……”
      “上初中我不想住校了,可家里好空,我就去宠物店抱了阿布。那么大的窝,只有它小小一只待在角落,其他狗狗都跑到我这边来摇尾巴。我知道它和我是一样的,我选了它。”
      “……”
      “阿瑾,阿瑾。”
      “你说,我在听。”
      “这两年,我过得很满足。一开始,我只把它当宠物。看它一天天长大,从只喝羊奶,到会咬我的枕头磨牙。直到有一天,我踢足球骨折,打着石膏回家,它绕着我不停转圈,还很奇怪地叫,好像要哭。我才发现,它其实是我的家人。”
      “……它很关心你。”
      “阿瑾,你养过的狗,叫什么名字?”
      “Seven。”
      “Seven?好特别的名字。它在你受伤的时候,会也这样哭吗?”
      “会。我哭的时候,她还会舔我的脸。”
      “它,是怎么走的?”
      “……被毒死。两年前。”
      “为什么?怎么会?”
      “因为人心险恶。不要问了,说点别的吧。你为什么还来找我?你不怕我吗?”
      “我为什么要怕你?”
      “我那天说得很清楚了。”
      “哦,那不是你要拒绝我才说的吗?说得那么狠。我插手你的家事,让你难堪了吧。抱歉,阿瑾。可我不后悔,我不能袖手旁观。”
      “……”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如果,我说得都是真的呢?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脾气古怪。”
      “我不觉得你怪。你是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但也只有一点点不一样而已。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相信自己。他们根本不了解你。虽然我也还不了解,但我知道你很善良。”
      “……你听起来就像我妈。”
      “说明阿姨真的懂你。也证明,我没想错。别人替你做些事,你都过意不去。虽然你拒绝人的方式很特别,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但仔细想一下,还是挺可爱的,嘴硬心软。”
      “……”
      “阿瑾,阿瑾。”
      “我在听,我在听。”
      “你还好吗?这一个礼拜。”
      “我挺好。他没发现,也没找我麻烦。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告诉我妈,她相信证据。”
      “嗯……”
      “怎么了?这次是你不说话了。”
      “啊,我在想,阿姨到底知不知道。”
      “……怎么会?”
      “阿姨可能比我们想的,要坚强和理智。她这样选择,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只是,她不会毫无原则,那个人是不是瞒了她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让妈自己决定。我不求太多,他坦白一切,改过自新,我就不揭发,也再不插手。”
      “那之后呢?你呢?”
      “我?”
      “你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吗?一直留在巴黎?”
      “读完高中,我就去其他地方。大学之后,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你想去哪?”
      “不知道。天下之大,总有处可去。”
      “那你会在那里干什么呢?”
      “开一家小书店,收养流浪的猫狗。过完我的一生。”
      “又是一个人,听上去就孤单。你带上我吧。”
      “带上你,就不是重新开始了。”
      “眼前总要有个旧人,提醒你自己曾经那样活过。我也想有家书店,有猫有狗,谁也不认识,就认识老板娘。我出钱出力,你收留我,给口饭吃就行。”
      “……我不。”
      “你不带上我,我就自己去找你。你去哪,我去哪。我一定找得到你。”
      “你找不到的。一个中国,你就找不过来。”
      “原来你要回国啊。那就更好找了,我从漠河找到腾冲,再从帕米尔高原找到台湾火烧岛。猫狗成群、特别有爱心的书店老板娘,肯定远近闻名。”
      “漠河腾冲?你当是初中地理吗?”
      ……

      她在电话另一头轻快地笑。一股愉悦,从我腹部升起,流过四肢百骸。几小时前,我像在深海,氧气枯竭,又被可怕的深水压挤兑。现在,是潜出海面,天光大亮,海风裹着湿润的水汽,就该大口大口呼吸,快要窒息后尤其痛快,空气是这样清鲜。
      巴黎还没睡,但我知已是深夜。她还抱着座机,我只能和她道晚安,催她去休息。
      可我还是很兴奋,睡不着。背上的伤只有隐隐的阵痛了。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阿布起先只看,后来也跟着小步快走。我走几步,蹲下捋它一把,跳起来继续走,再蹲下。它一开始莫名其妙,后来一人一狗,借着远处漏来的灯光,玩疯了。
      我真的,好久没有这样快乐了。

      (四)
      因为有伤,不必再跟爸妈外出。他们又是一天的交际,回来估计是晚上。
      我换了衣服,下午三点,从家门出来。走一条鲜少涉足的路,向东。
      我要去找一个人。

      是这条街。
      说僻静,也还好,有一路公车穿过,但不设任何站点。可这片区域,就是神奇地不容易招徕人群。
      这座酒吧叫Le Médecin,“医生”。这个名字,简直是荒诞现实主义。店主并不想医治世人,只治一群无处安放的欲念,且治一时,把病灶挖得愈来愈深,多少童稚也填不满。
      我站在离这条街两个深巷的地方,酒吧后门不远处等。来碰运气。
      四点过十五分,后门上的铃铛被碰响。看来是运气不错。十二三岁的女生,背着吉他,推门而出,步伐机械。我快步走去,她的神色一瞬间警觉,飞快看过来。认出是我,没有逃走,只是一下子困惑上浮,皱着眉打量。
      “Mademoiselle.”我拦下她,指了指远方人流正常的街道,“我们可以谈谈吗?”

      “我叫Madeleine。”她说完名字后,再很少开口。
      我没耐心等,也顾不得礼貌了,一股脑问了她很多问题。她看上去并不好接近,偶尔点头、摇头,还会很犀利地看人。不想说话,但口齿伶俐,看来是我的问题还没踩到关节。
      “和您约会的那个男人马上要结婚了。”听闻我见到他们亲热,Madeleine睁大双眼,之后倒不惊慌,只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像冷笑,又显出些落寞;又像满足,似乎很骄傲。可我说完这句,她一下子低沉下来:“我知道。”
      “您爱他吗?可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不在乎。这里的人,谁还没几个外遇呢。”她一脸天真。
      我摇头。想来也是,她并不懂我的暗指。“他接近你别有居心。他现在爱你,以后会伤透你的心,抛弃你。对他来说,你是一时的,不会长久。他爱的是你的年纪,不是你。抱歉说得这样直接,可这是事实。你不相信吗?你为什么会在那间酒吧驻唱,你还是不想回答吗?”
      步步逼紧,才可能从她口中说出点什么。我起初以为她是被酒吧强迫,可后来看神情不像。于是,继续说下去:
      “你是不是在那座酒吧里遇到他的?他在你以前,有过谁,在你以后,又会有谁。你只有他一个,可他有不止一个Madeleine。是他带你去那间酒吧的吗?是他逼你的吗?”
      “不是他!”她声色俱厉,“我需要钱,老板来找我,说会给我钱。我答应去医生唱歌,音乐是我的灵魂,但只答应唱歌。谁知道会有人来找我,我不愿意,是他救的我。”她开始哭,哭腔浸满嗓子:“我和他出去,什么也没发生。有人对我们指指点点,还有人偷偷问我奇怪的问题,问我需不需要他们报警。可还什么也没发生!”
      她的话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地,我不忍心,可她非要说完:“我不在乎人们的目光,可他害怕了,不肯见我。我跟着他,一直站在楼下不走,他才终于明白我。他给我找房子,又陪我搬家,叫我‘mon gateau’。是我爱上他的,是我先追着他的。为什么人们都指责他?为什么人们都要拆散我们?你们根本什么也不懂!”
      又日落了,开始冷了。
      我一言不发。她的哭声低下去后,我想了很久,只是叹气。
      我不欲再逼她,语气尽可能放缓:“Madeleine,你爱的不是他,在你心里,他更像父亲。你离开他吧。你的人生还那么长,才见过一棵树,就要放弃整片森林吗?”
      “可我爱他,我爱他呀!”她眼里蓄满的泪水,又啪嗒掉下来。神色是茫然的,像左岸众多咖啡馆里坐着的青年。
      我劝不动。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何况,我又有什么立场、什么阅历去劝她?我难道又比她看得明白吗?我只是比她幸运罢了。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
      “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想来想去,我只能这么说。“再见,Madeleine。”

      远离那片地方后,天暗了。不知不觉走到香街,灯火全部亮起。
      巴黎以“浪漫”二字享誉于世,可街道也不过是寻常的砖石水泥,除了右岸繁华的商业区,其他地方多是灰扑扑的,偶尔几处角落甚至还带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破落。我从前一直不懂为何世人对它交口称赞,难道因为它的高奢秀场,它网罗的时尚名牌?可香榭丽舍街灯火乍然通明时,心里那个人,突然一下子闯了出来。那一刹那,我好像明白了,巴黎为何令人心醉神往。
      我没多少犹豫,开始打电话。接通那一瞬间,忍不住了:
      “阿瑾。”
      那头好像怔了。
      “……许一然,你就没想过,接电话的可能是别人吗?”
      “……抱歉,我忘了。还好正是你。”
      “你不去晚宴吗?”
      “……不想去。阿瑾,我去找过那个女生了。”
      我把刚才发生的,一五一十说给她。她也一时无言,良久后叹了口气:
      “她不容易。”
      我嗯了一声,再说:
      “我们能做的,就到此为止了。成年人那里,没有办法的。”
      “我知道,我认了。他不牵连到我妈,我也不管了。”
      “你千万不要和他单独待在一起。”
      “不会。”
      “千万千万不要。”
      “不会的。”
      “阿瑾,你在做什么呢?”
      “……和你打电话。”
      “之前呢?”
      “吃饭。”
      “啊,还想找你出来吃晚饭的。原来你都吃完了啊……”
      “……许一然。”
      “嗯?”
      “昨晚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
      “你不想说,我不问。”
      “……心情不好。”
      “我心情不好,喜欢一个人出门。你心情不好,会找人打电话?”
      “那是因为你之前不肯见我,我只能打你电话。”
      “……你现在心情还好吗?”
      “我……不太好。”
      “我可以出来。你在哪?”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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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盲目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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