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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个隐喻
爱情充满了隐喻。
我的隐喻,是法兰西,香榭丽舍大街,脱了绳的金毛犬,和不知所措的我。
许一然:
(一)
我第一次遇见她,香榭丽舍大道华灯初上。
Les Champs-lysées在法语里是片乐土,晚间灯火骤亮时一路繁华到尽头。全巴黎的鼎沸和喧哗,扶不起的慵懒和颓唐,似乎都涌向这里。
爸妈常年在法国做生意,每年寒暑假,都会接我来同住。这是十四岁的夏日,我刚结束初二,从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住到另一间冷冰冰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起夜时如果脚步不轻,屋里会有回声。我再三请求下,他们同意我带上阿布。
我牵着阿布,特地挑了一条人迹鲜至的树荫道,慢慢地走着。
真的是非常偶然的一瞥,一个蹲下抱臂的女孩子横生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我不得不看她。她蹲在一棵方形法桐下,枝桠间悬起璀璨的长灯,灯光轻飘飘落在她头发上,又轻飘飘落进行人的眼里。
黑发。是亚裔?
异国他乡的黑发总让我忍不住亲近。可还没等我走近,她就警惕地看向这边,长街灯光毫无保留照在她脸上,一双凤眼,狭长,本来锋利,此时却似乎含着夏日大雨将至时的雾水,眼周像染上胭脂,艳红。
女孩子哭得梨花带雨,神情脆弱得像在求救,又像意图逃离。身体还轻轻发着抖。
我一下子慌了。
本来握着阿布的狗链,可下一秒链条从我手里滑走,我惊惶失措向它追去,它却径直跑往她面前,嗅了嗅她紧紧环抱着的双臂,又闻离它近在咫尺的脸颊,摇起毛茸茸的大尾巴。
我讶异,又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向她走去。对于喘着粗气的大金毛,她反倒一点畏缩的姿势也没有,愣了一愣,只眼底的雾气更浓了,嘴角抿起,抖得越发厉害。
我以为她被吓到又要哭,脑子里飞快盘算着如何解释金毛巡回犬性情温顺不攻击人,阿布还朝她摇尾巴,一看就只是想和她交朋友。手也急忙摸向全身口袋,想找一片干净的纸巾,却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带纸巾的习惯,遍寻无着。
但她轻笑一声,抬手温柔地摸了摸阿布的头。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我停止了呼吸。
她笑起来和刚才完全不同,拒人千里的冷气场,一下子被眯起的狐狸眼融化。一滴来不及收回的泪,沿着美丽的脸滑落。光碎在这双眼睛里,明晃晃的,像星星落入一杯酒。
这双眼睛,这个人,毫无防备地,一下子叩在心上。
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就要脱离地球的重力,飘浮到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去。可心脏里却涌入了千百股热流,让心变得沉甸甸、湿淋淋的,把身体牢牢固定在地表。
我一定是直直地盯着她太久了,盯得她不得不转过头来对我试探性地说一声:“Bonsoir?”她的声音像环佩叮当,此刻还浸着泪水,一下子让心缩紧。
我突然忘记了如何寒暄。
“您是中国人吗?”她又问。
我总算回过神来。
(二)
你有没有被一个人惊艳过?
你有没有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忘记了如何言语?
你有没有在她念出你的名字时心口微微发颤?
你有没有着迷似地望着她,身若磐石,心却仿佛一点一点地融化、舒展开去,她垂下的裙裾,她颤抖的指尖,她说话的音调,她擦去的泪水,斟满了你的心?
我想问她为什么哭,却怕唐突。我告诉她我的名字,于是她也告诉我。
她叫怀瑾。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她引的这句古文,但觉悲伤。
怀瑾,怀瑾。
她时不时会看着阿布出神。几番过后,像是觉得自己失态,转过头来,对我笑道:“它呢?它叫什么名字?”
“阿布。”我简短地回答,发现心跳得飞快,自己连话都快要说不出。
要我该怎么说,她笑起来就像香榭丽舍大街,晚上六点,灯火突然全部亮起。
“啊……”她点点头,继续抚着阿布。没再看我,也没再言语。
只我偷偷地看着她。
她眼周的一圈红色淡下去了,少了这样艳丽的色彩,她脸庞莹白如玉,气质越发清冷。只是那一双满溢着温柔的眼眸,微微上翘的嘴角,让我真的不觉得无法靠近。
她只要看着我,我就感到面上滚烫。在一阵奇异的惶恐里,我像丧失了对车水马龙的听觉。我去握阿布的狗链,双手握也不是,右手垂在身侧也不是。夜色无法替我掩护,长街灯光照出我的面红耳赤,避无可避。
阿布比我争气得多。它任由怀瑾摸着头,在她意欲放手时又不依不挠拱到她掌下,惹得她又笑了,直到她再次把手搭上自己一身金毛,才舒舒服服地咧咧嘴。
“……你也养狗吗?”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忍不住向她问道。阿布已经完全钻进了她怀里。它对她出奇地亲近。我承认,我好羡慕。
她垂下眼,点点头。
“养过。”
“也是金毛。”
“过”这个字对我们来说,喻意深远。被碰及痛处,她神色变得晦暗不明。我不敢深问,只试探着蹲下来,和她同高,可以直视她的眼睛;哪怕对我而言,一开始就像直视日食退去后的艳阳。
沉默再次升起之前,我大着胆子问她:“要带阿布走走吗?它这么……喜欢你。”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只觉头脑轰地一下,耳尖发烫。急忙想要说点什么,舌头却打了结。
“没有……我是说……我的意思是……”
“好啊。”
她又一次用那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我。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
怀瑾:
(一)
Louis回来的时候,妈正在喜滋滋地看着照片选婚纱,几十本时尚杂志从门口到客厅摊了满地,连下脚都困难。
见是他开门,三十五岁的人像五岁蹦蹦跳跳到他面前,热恋中的情人耳鬓厮磨地缠绵。我放下手上的蕾丝刺绣图样起身,打算目不斜视地走回房间。手刚搭上门把,Louis的声音突然响起:
“小瑾。”
这一声中文掺着浓重的法国口音,隐去了其中一分意味不明。我却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他说回法语:“今晚我们出去吃饭,你也好好打扮一下。”笑了一笑,“这么漂亮的一个小美人。”
我狠狠地把门在背后摔上,恨不得让门板都碎掉。
妈的喊声被门过滤一重再传来:“你这孩子,又怎么了?”随即,又忙转向客厅里的男人:“没关系,你知道的,她从小脾气就怪。”
“Bizarre.”
我不喜欢Louis。很不喜欢。
这个法国男人有太多的不可知。
妈离婚后在商界浮沉,偏偏她又心思单纯,生意鼎盛时眼红的不少,合伙人连骗带逼地占了公司。Louis出现得很及时,来中国谈生意的法国人,百般温柔耐心,只半年她就铁了心要嫁给他。中考一结束,她就带我跟着Louis回了巴黎,想让我从此以后就在法国读书。我不想拂了她的意。她和爸离婚多年,甚至都没再谈恋爱,这是第一次她这么疯狂。
妈说他很好。三十岁,未婚,有过两个女友,生意太忙,都是对方提分手。
她说好,就好吧。
只是。
他看向妈妈的目光含情脉脉,但偶尔看向我时像是蛰伏的野兽。只寥寥几次,我怀疑是自己多想。可每次他这样看我,都好像我浑身赤裸。
在妈的再三坚持下,又碍于餐厅的要求,我还是换了她口中“像样一点”的衣服。妈挽着Louis的胳臂,我自动跟在他们后面不远。即使在餐厅,她要去洗手间时我也借口和她一起,避免一切和这个男人独处的可能。起身时,我清楚地听到他笑了一声。
一餐饭总算磕磕绊绊到结束。我松了一口气,后他们几步下楼梯,敛着齐膝的裙摆。木质的楼梯已有百岁,走上去会摇晃,嘎吱作响。怕脆弱的台阶无法集中承受大群重量,长梯上顾客之间离得都不近。
有股热气喷在后脖颈时,我突然一惊。之后,直接让我僵在原地。
有只手,贴在我的后腰,手背又沿着腰线,滑到臀部。
也许只是后头的客人不小心碰到我。我于是急匆匆下快了好几层楼梯,直接赶上牵着Louis手的妈妈。
谁知那双手也跟上来,再次贴上时,直接落在我的左臀。
大脑嗡地一下,心底顿生无边无际的恐惧。意识恢复的瞬间,只想飞快逃离这里。可二人挡在面前,我进退不得。
Louis听到迫近的脚步后,回头看向我。眼珠在我和我身后一转,神色正常了一晚上的人,就在此时不怀好意地笑了。
他一下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接着,袖手旁观,像看一出好戏。
恐惧几乎将我吞没。大脑完全空白,我甚至不敢回头,只竭力贴近妈妈,躲着身后那只手,恨不能自己直接摔下整层楼梯。
终于走到底楼时,我可以感觉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飞快地想要越过前方的人逃走,Louis却不着痕迹地挡了一挡,后方那只好不容易远离的手,又最后贴上来用力蹭了一把。之后,又是一个陌生的法国男人,从后绕过我向前,若无其事地径直走向餐厅出口。
心底的恐惧、恶心、愤怒、屈辱汹涌上浮,我直接哭出了声。
突如其来,好几位顾客和侍者,纷纷侧目。
母亲终于发现女儿的不对劲。她问我怎么了,十五岁的我根本说不出口自己遭遇了什么,只是哭。Louis幽幽地开口,说我可能又发小孩子脾气吧,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平日里就情绪不稳,公共场合下做什么也都不奇怪。
我猛地推开他,一边哭一边跑出餐厅。
那一刻,我从没有那样恨过一个人。我恨他,也恨母亲,恨她听Louis所说后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一直跑,一直哭,窒息也不敢停,一直跑到偏僻的长街尽头,挨着一棵法国梧桐蹲下。全身都止不住颤抖,羞辱和委屈像海啸一样迎面打来,打得我想要呕吐。
因为我向来喜怒无常,我就直接被定了罪吗?为什么你不能好好看看我,为什么你那么轻易就相信外人的话?为什么你不能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安慰我,耐心开导直到我终于敢说出真相?为什么在我受那么大屈辱的时候你一点也没察觉,为什么身为母亲你却根本不保护我?
为什么我还比不上那个和你认识才半年的男人?
为什么我要受这样的侮辱?
为什么?为什么?
我压低哽咽,一想到刚受辱又被众人打量那一幕,就拼命忍着不哭出声音。哭到浑身颤抖,几近虚脱。可我这样又哭给谁看呢?Seven,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了。
我只能努力平复自己,蹲在地上,望着路灯出神。这里是香榭丽舍街,人潮起伏,我尽力蜷缩自己,不引别人注意。
等有人靠近时,我下意识往那个方向转头。
是一个男生,亚洲面孔。看向他身旁时,我的心猛地一跳。
一只毛发润亮的金毛犬,咧着嘴站在那里。一模一样偏深的香槟金色,一双大眼睛毫不避讳地回看我。
Seven……
似是故人来。
恍惚间,我听到一声惊呼。下一秒,它窜到我跟前,凑近脸来闻了闻。眼前的金毛神色舒展,除了毛色,五官和Seven并不像,但我还是不可扼制地鼻头发酸。
小时候,我躲在房间里哭,Seven也是这样站在面前,鼻尖靠近我的脸,会替我舔去泪水。偶尔,她还会看着我低低地呜咽。
眼前的金毛冲我摇了摇毛茸茸的尾巴。
阴郁的心情一下子驱散不少,我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怕这样随意会引起主人的不满,我放下手悻悻看向那个男生。他只是在原地怔怔地看过来,没有上前。我问了一声晚好,他依然没动。
他看上去和我一般大,这个年纪的男生,因为疯狂抽长而横生不足,瘦得有些过分。眉目倒很清俊,亚裔也各自有本国长相的特征,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极了华人。思及此,一股他乡遇同胞的感动蔓延开去,问他:“您是中国人吗?”
似乎才如梦初醒,他飞快确认道:“是。”翘舌音发不完全,是南方居民的韵调。男孩子变声期的嗓子还微微沙哑着。
他走到我身边,在社交距离处堪堪停下,摸了摸自家金毛的头,问我:“您是来巴黎旅游的吗?”
“不,我马上就移民法国了。”
“哦……”
“你是来旅游的吗?”
“嗯……算是吧,我父母住在这里。”
我没再问,其中的弯弯绕绕实际我并不感兴趣。我更好奇眼前在我掌心蹭来蹭去的大金毛,它和Seven同属一族,我克制不住地向它亲近。一旁,男生却突然开口道:
“我叫许一然。”
“……怀瑾。”出于礼貌,我不得不也说出自己的名字。
“怀瑾?可以问一下是哪两个字吗?”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这句文言文算得上生僻,我一次看到后就记在了心里,当下却脱口而出。于是只能继续解释,男生却点点头,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原来是这两个字。”
这只自来熟的大金毛叫阿布。
许一然问我要不要带它走走,我受宠若惊,却舍不得拒绝。
他把阿布的牵引绳递给我,我站起来,和他并排走上香榭丽舍大道。男生现在比我高不太多,看他还不必仰头。他对我说话时都会转过头来看我,稍稍低眉,双颊映出浅浅一层绯红,像染上酒色。我的心蓦地动了一下,慌张收回看向他的视线。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走边聊。他礼数周全,身体距我三四掌,话题也从不离阿布太远,越界的一个不问,让我轻松很多。
阿布有时会跑到我们之间来,欢快地绕着转几圈,我也无奈拎着牵绳跟着它转,忍不住笑。身边,他也跟着笑,笑着叫我多多担待。
Seven离开的这两年,我从未如此平静过。我在许多个夜里,凝望巴黎摇曳生姿的每一盏灯;我知道没有一盏是为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亮起,但此时此刻,我并不在意。
我们走了很久,久得我知道早该过了他回家的时间。已近午夜,无论如何,他也该走了,即使他父母不担心,他也不必像我一样无家可归。
我把绳递回给他,向他告别。希望可以找到能落脚的地方,第二天再回家面对狂风暴雨。
转身的一瞬间,傍晚餐厅里发生的一切,潮水一般疯涨上来。入夜的巴黎更危险,有野兽出没。一阵恶寒从脊柱腾起,漫过周身。只差一个浪头,就可以让我决堤。
手腕突然被握住,我挑挑眉,看过去。他的脸唰地一下通红,被烫到一般飞快松手,却毫不含糊地说:“我送你。你家在哪?”
“我不回家。”
他皱眉,刚想说什么,我先抢道:“别问。”
他真的没再多言。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身快步离去。没走几步,他却直接追上来,用身体拦在前面:“你去哪?我送你。”
他还是越界了。
坦白说,我不相信任何男性,尤其是今日。之前与他亲近,也是因着同是国人的一丝血脉相连,还有他身边和Seven酷似的金毛犬。他现在却妄图涉足我个人,图谋不轨?早有预谋?还是今晚的相遇也是一场算计?
思及此,我浑身骤然冰冷,心口还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疼痛。
我一言不发,绕过他径直往远处走,心底的愤怒一定早已蒸腾到神色里了。可他不依不挠,甚至拉着那只金毛犬一起挡着去路,“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我……你家人会不放心的。”
“巴黎晚上真的很危险,很多人都被抢劫过。”
我已经不耐烦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只是担心你……这么晚了,就让我送你吧,有我和阿布在,起码比一个人走夜路强。”
也许是我的错觉,他似乎都要哭了。见我半天不反应,只想绕过他离开,语气急切地说道:“我保证,只要看见你到了安全的地方,马上掉头就走,一秒不多待。我永远在你视线里和你保持三米远,我要是有什么举动,你完全可以随时逃开。”
“就让我看着你到安全的地方,行吗?我保证!”
这是今晚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
我还是同意了他。
不是因为被他说服,而是在他那样的恳求下一时冲动。
所幸,他真的如他承诺的,跟在我身旁三米远,让我的余光里都是他。
全身上下只有寥寥几张欧元,我找了一家狭小的私人旅店。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先用一口流利的法语问店家,房间门上有没有门档,门档牢不牢固。老板坐在柜台后,目光来回在他和我之间打量。我知道被误会了,一时羞恼;他只是见没等到回答,又放慢语速问了一遍。被肯定后,松了口气,嘱咐我上楼后一定闩门,确认无虞后给他打电话,他等接到了再走。
“我没有电话。”我还没从方才的误会中醒过神来,没好气地回他道。
他收回了欲借纸笔写下号码的手,想了一想,决定让我用房间里的座机打给前台,他亲自和我通过话再走。
我叹了口气,拿好钥匙走上二楼的房间。照他所说的,挂上门档,环顾四周,一步不差地确认房间的安全,然后拨下前台号码。
先是老板应答,他催促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随后电话立马被他接过。
我对着电话那头:“许一然,我到了。门闩上了,房间也检查过了,我现在很安全。”话说出口,才发现是这样得心安,暖洋漫过胸口,鼻尖酸涩。
他语气顿时放松下来,少年的声音顺着电流,传入耳内:“那就好。你好好休息,记得等天亮了再走。”
“嗯。”我回答。四下沉寂中,他的声音格外温柔。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言语。
“怀瑾。”片刻后,他先开口,“明天下午四点,我在凯旋门下等你。只是想知道,这一晚上你真的安然无恙。”
“……好。”
“你一定要来啊……不然,我会找遍整个巴黎的,还会上报纸登寻人启事。”
“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走了,明天见。”
“晚安,怀瑾。”
“晚安。”
晚安,许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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