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橘

　　豆三第一次进顾家是三月初九，天还蒙蒙亮，隐约地能看得见云背上朦胧的半轮月亮。
　　豆三站在庭院的青石台阶上对着亭檐歇着几只燕子走神，后退着想看看泥巢里究竟有几只幼鸟，一个没留神，后脑勺狠狠磕在竹木台沿上，“啊呦”一声，把来来往往焦急跑动的仆从们惊动一颤，但是他们也只是端着各自屋子里的物件躲避着在地上正打滚吃痛的那个女娃娃，他们走动得极快，但是又不算跑，愣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豆三正诧异的空档，长廊那头踱步走来一个有些年长的女人，靛蓝色的衣服在微微明亮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威严，那女人俯下身轻轻拍了一下豆三的手臂，有些警告地说：“可别叫这么大声，家里的少爷小姐还没起呢，快起来，江哥！你来得正好，这个丫头是新来的，麻烦你带她去梅姨那边，这小崽子刚刚掉队了，嗯？你这孩子咋还不起？快点起来。”
　　摔懵的女娃抱着后脑勺从地板上爬了起来，还没转过神来，那位靛蓝色的身影就匆匆踱进长廊那头，豆三愣了愣神，忙乱之中一转头差点撞到什么东西，随之一句平静又掺着几丝愠气的声音在暗影里响起：“小心。”
　　光影里一个少年露出一半面庞，他怀里正抱着一袋子沉甸甸的蔬果，因为豆三这一撞差点失了平衡，他勉强用微微弯曲的右膝支撑着即将滚落的一口袋果子，手臂上是成对的暗金护腕，他歪着头撇了一下嘴，几绺发丝跳出长马尾辫垂在脸庞。
　　豆三当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长得和普通仆人很不一样，豆三差点叫出一声少爷，但刚刚那位婶婶说了少爷小姐且还在睡着，她就没敢多嘴，担心祸从口出。
　　豆三刚想帮着扶一下被她一头撞乱的口袋，对方却灵活地抱稳了手中的杂物，于是豆三攥着手指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能傻愣愣地站在等着听训话，豆三家里的继母总会边训边揪着豆三的右脸，豆三不自觉地想扶上右脸，又有点不安的按住手。
　　少年盯着小豆三那肉乎乎的脸，左眉灵活地挑起，“别空着手，拿上面那两个”
　　“啊？好好，我拿了！ ”
　　豆三接过一袋子菱角和一盒子馅饼，馅饼的甜气从油纸里透出三分，豆三咽了咽口水，少年抱了抱怀里的袋子，“跟上。” 转身走进暗夜的长廊，
　　豆三一面应和，一面慌忙掖了掖衣服，豆三从前没见过这么软的布，昨天豆三还穿着磨肩膀的麻布，可能是豆三身板还小，发给豆三的衣服裤子滑软的随时要掉下去似的，让豆三不得不走两步就扯一下衣服。
　　“梅姨是夫人身边的老人了，待人比较亲近。”
　　少年的后颈很细，在斑驳光影里也能看出很白净，肩膀有些宽，却很单薄，但并不算瘦弱。豆三一边跟着少年身后听他说话，一边看向四周。
　　起初长廊一侧是繁盛的紫藤林，花枝垂下来，仿佛一大片紫色的铃铛，风跳进去转一圈仿佛还能吹出响。
　　长廊的另一侧是干净利落的一圈潭池，里面游着几尾红鲤，好像那荷叶下还藏着一条金色的。
　　“你因何入府？”少年突然发问。
　　“啊，舅母说，府里夫人说家里豆腐做得好吃，派了一个漂亮婶婶来家里接我，说是在府里打打杂，做做厨娘什么的。”豆三说得有些怯懦，但又很美滋滋。
　　少年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女娃，平平无奇，头发有点乱糟糟，但好像又努力捯饬了一番，在发鬏处别了一朵小野花，但是已经有点蔫蔫的。
　　“哦…”少年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轻轻徐徐地飘来一句“你…裤子快掉了。”
　　“啊！”豆三乱叫着拎起裤子。
　　他们走着走着路过膳房，灶火旁的七八个婆子坐在月牙凳上熟练地剥着豆子，其中一个突然起身，一边甩掉衣服上的豆须一边翻弄着锅里的鸡汤，四个厨子在灶台周围忙活着，一个方形脸的大高个在厚实的案板甩上一条鲜活的青鲫鱼，鱼正扑腾的劲挺大，那方脸厨子顺手灵活地转着刀背，向在鱼头部狠砸过去，快速地剖来剖去，左手顺势握住鱼身，轻柔地放进身边盛满清水的瓷碗中，那青鲫鱼竟在水里漾了漾尾翼，若无其事地游了一圈又一圈；旁边那个圆滚滚的胖厨子一脸享受地切着一大块五花肉，好像旁边的瓷盆里还卤了酱肘子；还有一对瘦厨子，宛若兄弟一般，哥哥一脸平静地用力揉着面团，捻着面块的两端把面抻成长条，“梆！”的一声把长面条砸向桌面，对称再抻长，面块几个来回就变成了有弹性的细面条，看似不经意地将手里的拉面准确无误地丢进了正咕噜咕噜沸腾的锅里；弟弟右手抓起一大整块揉好的面团，左手握着一把小菜刀朝沸腾的锅里削出面片，面片宛若见到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迫不及待地飞进热锅的怀抱。
　　豆三看得入了神，直到他们走进一个满是桂花的院落，回头只能望到膳房屋顶烟囱吐出的悠悠炊烟。
　　“赐赏的是府里的夫人吗？”豆三突然好奇地发问。
　　豆三脑海里想象着小姐夫人的样子，过世的娘曾说，大户人家的女孩子穿的都是苏布绸缎，一个头上可以戴着好几支闪着珠光宝气的簪子，走起路来还摇来摇去的，说话也会温声细语，软糯如米糕。那脸蛋好像一掐都能掐出水来，必不会像隔壁讨债的丁婆，说起话来像是对着耳聋的老翁说书一般叫嚷，一旦不耐烦起来，那吐出来的言语就像要把刀子狠狠插入心口那样狠毒。
　　“或许吧。”
　　“我叫豆三，你叫江什么来着？”
　　少年没有应答，只是踱步走过一道又一道木台小路，越过一座又一座门亭。

　　“你是少爷身边的人吗？”
　　“不是。”少年平静的声音突然起了一点涟漪，一瞬好似被堵住了一般
　　“那就是小姐咯！小姐们都长什么样啊？我听阿婆说，大户人家的娃娃都生得极漂亮，长大了也漂亮。”
　　“顾家，只有一个小姐。”那少年停顿了顿，语气变得逐渐温和起来。
　　“哦～那你就是那个唯一小姐身边的小侍卫喽！那小姐是不是像戏文里的仙女啊？什么花什么西楼，啊想不起来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暮云拈花倦霓裳，无语别院倚西楼。”少年走得慢下来，说完最后一个字停下脚步，背对着豆三，再没出声音。
　　“欸对对！呀你好厉害啊，你偷偷和我说说嘛，我都没见过。”豆三有些雀跃，因为她总也没记下这整句话。
　　少年突然一个转身，和女娃娃四目相对，那是一双漂亮又干净的丹凤眼，却含着些许的苦涩和不甘。让豆三看得有些错愣。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豆三抱紧了怀里的馅饼，不敢再多说什么。
　　少年侧身望向院子，抬起头望了望月亮，天空开始透亮起来，一只狸猫从紫藤花枝跳上墙瓦，右后脚似乎是纯白的，少年左手抚上嘴唇打了一个悠长细脆的口哨声，那狸猫的右耳随之向后闪动了一下，一跃跳向偏西方向的屋顶，看着体形偏瘦，走起路来，像一个耸着肩膀来讨债的花街浪人，还透着一股子慵懒的优雅劲儿。
　　那猫忽而闪进黑暗处，豆三好奇它去往何处，一抬头看向少年，那狸猫就坐在他的右肩上，却不似宠物撒娇，倒像是君臣的关系，不过是猫君人臣。
　　“这猫…”豆三吓了一跳，自言自语
　　少年没说话，侧着脸盯着豆三。
　　“能摸吗。”豆三边说着，边试探性地伸出左手。
　　少年冷淡地垂着眼睛，“不能。”再一次走向走廊的尽头
　　豆三又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揉着头憨笑起来。
　　“我家附近的野猫看见我都离得远远的，亲近不得，头回见这么亲人的猫。”
　　“呵，顾府哪里会有野猫。”
　　少年转身把蔬果袋子放在偏房，接过豆三的馅饼，从馅饼盒子上取下一截麻绳递给豆三说：“拿着绑一下裤腰吧，免得一会儿闹什么笑话。梅姨在那，你只管跟着梅姨走吧。”
　　“啊谢谢。”豆三两手接过那段麻绳，正准备鞠躬道谢，少年已经离她很远了。
　　豆三怀着感谢把裤腰绑一绑，不至于让它因为过于宽大掉下来。
　　“对了，跟梅姨走，梅姨在....呃....”豆三捏着衣角四处望了望，没看到有人过来，一度十分迷茫。
　　少年起身捧着糕点盒子向着亭子的方向走去，豆三站在原地一面四处望，一边想喊回少年，少年刚消失身影，一身玫紫色的女子揪着一块粉蓝色的方巾从一扇胡桃木门里迈出步子，后面还跟着几个和豆三穿着一样衣服的女孩，那女子瞧见在偏房门口站着的豆三，圆溜溜的眼睛由于暮色看不清远处而眯缝着，喊道：“那个小丫头，你是卖豆腐那家送进来的吗？”豆三又望了望四周，确定是朝自己喊的，就点了两下头，怯生生地试探着叫了一声：“我…我家是西市善宁坊卖水磨豆腐的”
　　梅姨抿着笑了一下，“小娃娃快别傻站在那了，你也跟在队伍后面。”
　　豆三小跑了几步，跟着队伍，梅姨发髻后面插着一支梅花翠簪在熹微的晨光里时不时闪着光辉。
　　走过郁郁的杏林，红白相间的花枝掠过她们的发鬏，转过一扇矮门又进了桃园，桃花开得洋洋洒洒，有着淡淡的清香味。
　　顺着石卵小路经过百合书斋，书斋的另一面是一层层葳蕤的密竹，穿过青碧色的围墙进入了一个异常宽大的院子，有一棵很显眼的老银杏，四尺高处围了一圈精细的绳条，像是庙里可以祈福的神兽雕像一般，光是树干比豆三家砍柴用的木桩还要粗上几圈，不远处有一座神像，不高，眉眼有些忧愁却又不失威力，右手握着一把剑，左手似乎藏在衣袖里，衣袖垂下来，露出一个金铜铃铛，仿佛被小手指轻轻勾住了。
　　豆三低下头默默跟上前面的人，豆三盯着脚下踩着的石板路，那上面已经被来回走过的人磨得很光滑，豆三特想摸一摸看，正想着呢，突然撞上前面的人，撞得鼻子发痛，队伍停下了脚步，豆三捂着鼻子抬起头来，
　　八扇深黑色的胡桃木牡丹雕花窗格门被几个仆人有序地一一打开，里面是十几把对称摆放的精致茶案，仆从有意将灯盏分散各处，既不会使台下人看清台上人的面容，又不至于太昏暗，最靠里面的墙上是一整面用和田白玉精细雕刻的麒麟神兽，内嵌在厚重美丽的沉香木墙里，梅姨轻声催促着身后的女孩子们站好，然后踩上木台，看了看天色，恭敬地端起手来在等着什么。
　　左边长廊的百叶木帘停在一半的位置，一个女子从廊下缓缓走来，尽管有排排的镂空屏风挡住了大半，但眼尖的人还是能隐约看出一些轮廓线条，深红罗裙，隐约可以看见脚踝处裙末的鹅黄彩纹，披着高贵的暗碧色外衣，身后还跟着数位做事熟练的婢女，女子最后温稳地坐定在那面麒麟玉墙的右下方的正座上，清冷的目光凝聚在厅堂下的一排新入的小婢女身上，她的发髻上几乎都是珠翠，在温和的光线下格外光耀，有着难以接近的气场。
　　豆三把宽大的衣服揉了个团紧紧抓着不放手，怎么都不敢贸然抬头往前看，想必那就是夫人了。
　　“开始吧。”夫人的身音并不温糯，带着难以消退的锐气和严厉。
　　梅姨展开名册，念着名字来处和之后在府中的职务去处。
　　在念叨声里，豆三慢慢地抬起头来，她想偷偷看看夫人的模样。
　　光线亮晶晶照进厅堂里，豆三看到一双白皙骨感的手从容地叠放在膝盖暗碧色的绸缎上，左手手腕戴着一个成色顶好的红玉手镯，豆三在当铺见到的最好货色也不及它十分之一，昏暗的光亮模糊了面容，距离又格外远，其实也看不大清楚模样，豆三再眼尖，只能瞧见一张朱唇，是因为没笑的缘故吗，显得威严，有着十足的威慑力，除了风摇动叶子的响声，偌大的院子里乌泱泱的人没有半点说话的声音。
　　但也是刹那间，豆三的碎发一股脑儿地立起来，凉汗沁在鬓角额头上，抓着衣服的手指开始发白了。
　　豆三看到，夫人那原本严肃冷漠的嘴角浅浅上扬，却不是甜美的微笑，而是抿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笑意，好似威胁一般，藏着寒凉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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