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劫

　　就在媚娘在圣上身边整整侍驾第四年的一天傍晚，突然就应了“苍天不负有心人”的那句老话！
　　圣上每晚批阅完诸多重要奏表后，若不召见哪位王公大臣，总喜欢一个人读上一半个时辰的书籍或是练习一会儿书法。
　　虽说每晚圣上读书写字这段时间都有专门司掌读书阅卷的司记或女史侍候，然而司掌圣上寝幄诸务的媚娘却照例早早地就赶了过来，默默地侍立于静处，随时察看茶点炭火、更衣灯烛诸务，也或是看圣上困倦，也或是兴之至突然想要驾临哪位妃嫔的寝宫时，以便及早准备。
　　这晚圣上在居宫书房读书时，突然便生出些感悟来，即刻就想要笔墨记录。可巧服侍笔墨记录的季美人和司记萧才人两人先后都被圣上打发到后面的书房寻找什么籍册去了。
　　圣上转过脸，目光停在帷帘边影子般默然侍立着的媚娘。
　　他随口吩咐：“武才人！朕有些感悟，你过来记录一下……”
　　忽听圣上叫自己，而且竟然是要她服侍笔墨记录之务，媚娘骤然怔住了！
　　——事实上，虽说媚娘并非司掌笔墨纸砚的女史，然而今夜此时的她却是格外怀着几分警觉的：看样子圣上今夜没有想要召幸哪位妃嫔或者想要临幸哪位妃嫔的意思。这样的情形也是常有的
　　——一是圣上当天过于劳累，二是有什么令他烦恼的朝事，三便是当天逢遇哪位祖宗尊长或是值得纪念的宗室成员的祭日。几天前媚娘从淑妃那里获知圣上已经恢复了息王建成的隐太子身份，诏命将淑妃姐姐的儿子李福过嗣隐太子为后，今天一早又亲率宗室子弟、隐太子旧部和文武百官亲往献陵祭悼隐太子。所以她料定圣上今晚可能不会宠幸哪位嫔妃而要禀烛长读。
　　因见圣上先是命司记去书楼寻找郦道元的《水经注》、《山海经》等，司记前脚刚走，圣上又命女史又去寻找《礼记》和《尚书》中的哪几卷后，媚娘当时便警觉起来——此时整个华殿内除了几个普通的宫女内侍，外加门外几位太监武卫，媚娘算是品级最高的领班女官了，岂敢不万分小心地等候服侍？
　　尽管心中有所准备，可是乍一听圣上叫她，而且竟是命她临时司掌笔墨差事时，媚娘因这突然降临的巨大惊喜，一时竟觉得头“轰”地响了一下，一颗心也随即咚啊咚地跳得吓人，一时间两腿都有些发软了。
　　然而此时的媚娘早已不再是刚入宫时那个青涩的成天做梦的武家二囡了——为着这一天，为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她已经整整守候了一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了！
　　她迅速强令自己镇定了镇定，随即便轻盈而迅捷地来到圣上身旁，来在那张巨大的御案边！
　　紧接着，她一手轻捏着宽大的袍袖，一手提笔蘸墨，一双妩媚清澈的眸子亲爱而温柔地、宁静却含笑地凝望着圣上的脸，等待记录。
　　那一瞬间，表面看上去神情安宁的媚娘最最担心的一样事就是：陛下专司文墨的女官们此时突然返回，那末她将再也没有机会展示自己在帝宫称得上唯一过人才华了。而一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伺机守候好不容易迎来的这次良机将毁于一旦……
　　于是，她迅速先写下两个稍大的字：乾录，尔后抬起头等待圣上发话。她看圣上一边沉思，一边在屋内慢踱着，又稍稍思索了片刻，突然便大发感慨起来——从慷慨陈辞地论述四海九洲的名山大川，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从江山社稷的广袤无边到治理国家安抚黎民，接着又从挥斥
　　八极地指点今古并放言秦皇汉武的功过是非来……
　　媚娘犹如满弓之弦一般弦啸箭发！
　　圣上兀自侃侃而谈——激情四溢、出口成章！
　　媚娘犹如渴鹿奔泉——飞龙舞凤、奋笔游走！
　　媚娘有意放大或是变幻着自己记录的字体——或草，或行，或放，或收！
　　圣上越说越兴奋，语速不觉渐渐加快！
　　媚娘奋笔疾书、犹如神助——渴骥怒猊、风驰电掣，一字不拉地全程记录！
　　此时的媚娘如痴如醉、汹涌喷薄，实在有一种大鹏展翅的酣畅和快意……
　　她要牢牢抓紧上苍赐予自己这份千载难逢的机遇，尽情地施展着自己过人的书法才艺——凤舞九天、恣肆淋漓……
　　待圣上终于感慨万般、余犹未尽地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脸望了一眼正敬仰万分、全神凝注着自己的武才人，问了声，“全都记下来了吗？”
　　媚娘点点头，“臣妾不敢稍有疏漏。”
　　圣上点点头，无意扫了一眼媚娘所做的记录，先看到了两个大大的飞龙游凤的“乾录”标题，再看几张纸上满满的俱是龙飞凤舞、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待凑近了细瞅——不觉呆住了，好一个武才人！
　　整整半刻钟，自己的语速是那样快，思路又是那般的遨游八极、纵横捭阖，而她不仅把每个词句都一字不拉地全给记录下了来，更令他惊异万分的是——一向被自己视而不见的武才人，竟然有如此美妙过人的一笔书法？
　　圣上放下书卷，满脸惊喜地拿起媚娘的记录，一面点头一面啧啧称道：“啊！媚娘，朕竟不知——原来，媚娘竟如此擅书？”
　　天哪！
　　媚娘蓦地怔住了！
　　圣上刚刚叫自己什么？是的！他叫自己媚娘！
　　整整四年了，圣上偶尔会叫自己一声“武才人”。可是今天晚上，圣上竟然连着叫了自己两声“媚娘”！
　　原来圣上一直都还记得自己是谁！原来他一直也都记得他赐给自己“武媚”这个名字！
　　媚娘的心头一热、鼻子一酸，差点流出泪来！
　　原来圣上根本就没有忘记自己！
　　刹时，她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仿如被热烈的太阳照化了河面的冰层，顿时暖暖融融地荡漾和流动起来！
　　她命自己将差点冲眶而出的泪水一点点咽下，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深情脉脉地凝视着面前的圣上，惊喜而敬爱，深情而温柔……
　　圣上一面爱不释手地鉴赏着媚娘的字，一面不住赞着，“嗯！真难得！媚娘的字遒劲跌宕而不失奇丽飘洒，真是难得！”
　　圣上抬起双眼来，望着媚娘娇羞妩媚的一张脸儿说，“嗯？是谁竟让朕的媚娘司掌寝殿衾幄之职？太屈材了。嗯，从现在起，你来做朕的女史吧，专门司掌朕的文房诸务！”
　　媚娘闻听圣上称自己为“朕的媚娘”四字，心内越发热流滚涌，赶忙屈膝谢恩道，“啊！能跟随陛下身边左右，天天亲聆陛下教诲，臣妾幸甚！臣妾谢陛下错爱……”
　　一面望着圣上一双笑盈盈的眸子道，“臣妾有幸服侍陛下文房诸务，实在是臣妾莫大的荣幸；臣妾还想兼领督察陛下的寝幄诸务，这样早早晚晚都能侍奉在圣上身边左右了……”
　　圣上笑微微地望着她，“好吧，只是不要太辛苦了自己才好。”
　　媚娘心内又是一热，她痴痴地望着圣上，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原来，圣上竟是如此懂得体贴女人呀！
　　圣上望着媚娘微微一笑，一面提笔蘸墨，摹起了王羲之的《兰亭序》来，一面嘴里称赞媚娘的书法有逸少之风，一时又兴致勃勃地跟媚娘评介起王羲之的书法风格来。
　　望着圣上摹写的《兰亭序》，媚娘惊叹圣上所摹的出神入化！
　　圣上一面金勾银划，一面对媚娘说，“哪天有闲，朕临上一幅完整的《兰亭序》赐你。”
　　媚娘惊喜万分地急忙屈膝谢恩，“啊？臣妾、臣妾谢陛下恩宠！臣臣、臣妾太荣幸太开心啦！陛下，那，臣妾从此可就要日思夜盼了呢！”
　　媚娘的语气和神态中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娇痴。
　　因意外发现媚娘的书法如此精妙过人，圣上显得有些兴致昂然起来，不觉与媚娘侃侃而谈起前朝书法诸家如张芝、皇象、蔡邕等人的不同风格，并评点起各家的优劣长短来。媚娘偶尔也插上一两句嘴，与圣上的见解既不谋而合，又另有自己的独见。
　　圣上越发开心了。
　　这时，就见圣上的女史和司记各自抱着厚厚的一摞籍册笑盈盈地回到了殿堂。一俟看见圣上与媚娘谈兴正浓，神情都显得有些诧异。待走近御案跟前，一眼瞅见媚娘所做的记录那时，两人两张粉团似的脸庞刹时便花容失色了……

　　媚娘从此越发忙碌了——从此，不管是上朝下朝，也无论白天晚上，每天大多时间皆侍驾圣上身边左右了。
　　一天天地，媚娘从圣上越来越温柔的目光中，分明感到了某种越来越触手可及的希望。于是也越发小心当差并越发揣摩起圣意的喜怒好恶来。从开始观察圣上如何署理万机、批阅奏折，到如何说服中外朝臣并听取谏言，从如何综合众臣主张争议到最终如何做出令文武百官各方都钦服和拥戴的决断。渐渐地，她发觉自己的胸怀和视野一天天地竟然变得高浩深远了。
　　她想不到，像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五品才人，竟然有幸天天亲见朝会上王公大臣、四方使者朝贺的盛大景况，有幸听闻众臣纷纷奏本上章的内容，甚至与闻君臣如何商议朝廷最高机密到最终决断治国方略……
　　久而久之，她开始从一个被动的记录和聆听者渐渐变成了一个暗中参与者——每逢他们君臣为某一项重大军国之事的决断发生激烈争辩之际，媚娘或是聆听或是记录的同时，会把自己的主见事先悄悄记个暗号，等到他们君臣最终决断时，再拿出来比比自己的主见与圣上、与诸多文武大臣的决断是否相符？
　　渐渐地，当媚娘发觉自己的一些见地竟然跟圣上和三省六部诸位宰辅的决断不谋而合时，从惊愕到开心，从好奇到激动，一天天地竟对君臣议论军国大事的话题越发感到兴致盎然了。
　　从此，每天揣测圣意并关注君臣对重大军国机要的最终决断是什么？跟自己的预想是否完全相符等等，竟然成了她上朝伴驾生涯中最有乐趣的一样游戏了！
　　每天早朝之时，当她伫立于高高的殿阁之上、圣上的身后，耳闻庄严辉煌的朝乐结束之后，目睹下面满朝文武、内外使臣的朝贺参拜，尔后开始专注地聆听大唐帝国最高权贵者们或是聚议争辩、抟擐九州、麾动三军、赈济四方时，神情肃穆而全神贯注，以往那个凄凄惶惶，一门心思只是盼望着哪天能意外得蒙圣宠的媚娘，胸中心底竟多了几分俯瞰天下四海、九洲社稷的浩然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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