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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处逢生
这天早朝刚刚结束后,媚娘回到自己寝宫,更上常服,刚刚捧起内侍奉上的茶盏,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呢,忽见外面唿啦啦地五子闯进来五六个内侍监的内监女官,为首的是内侍省领事太监万昆万公公。
原本如惊弓之鸟的媚娘不觉吃了一惊!
因见其中有淑妃的人——内侍监的莫公公也在其中,媚娘这才略略松了口气。悄悄打量他,看他喜眉笑眼的,一颗心不觉缓了些许……
一时,就见后面跟随的两位笑吟吟的女官已经打开了一份黄绢封面的折子。媚娘扫了一眼傍边的万公公,蓦地从他神情中捕捉到了一丝倏然即逝的别样内容来。
媚娘早就从淑妃那里获知此人是阴德妃一党。
此时,只见万昆阴阳怪气地呵呵一笑:“武才人,咱家奉圣上之命询问,武才人每月逢哪天来潮啊?”
媚娘当即便明白他刚才那一瞬间的神情是什么内容了。
其实就算寻常的日子,但凡被新宠幸过的侍姬,内侍省依例也要前来详细询问并记录备案,以备嫔姬万一有孕后可以及早准备安胎并婴儿出生诸务。
可是,若是放在平时,这样的事本系帝王家喜事,前来查验月事的太监对受宠的妃嫔,哪个不是巴结逢迎犹恐不及?
然而,媚娘此时却从万公公倏然而逝的神情中嗅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而经万公公今天这么一问,媚娘突然记起来了:若按日子,自己前天就该来潮了呀?
可是,为何直到今天还没有见红?
莫非?天哪!
——这几天,因她始终都是在惊恐疑惧中度过,哪里想到还有这头儿事呢?
望着万公公满是皱纹的长瓜条脸,媚娘故作平静地说,“哦,今天初六,我每月初九前后来潮。”
“哦?这上面记录的,武才人以往可是每月初三来潮啊?”
万公公长瓜条上一双三角眼紧盯着媚娘的眼睛追问。
媚娘呵呵一笑,“万公公说的是哪年的事啊?早一天晚一天的,不知拖多少天了。”
媚娘一脸的微笑,心里却开始暗暗咬牙切齿了。
哪个女人的月事能一如既往的总停在同一个日子?
“哦!冯司薄记下了:武才人初九的月事。武才人,依例,初九那天奴才还要过来探望呢!武才人一旦有喜,那可是真是天大的喜事哪!奴才还要讨一杯喜酒喝呢!”
媚娘笑咪咪地望着万公公:“不管如何,媚娘都一样要备酒答谢万公公和各位呢。”
这时,莫公公走上前来轻声细语地嘱咐,“武才人,从今天起,依例,直到你来潮之前,可以好好歇息歇息了,内侍监已经安排好了替你的值者。武才人就不用再起早贪黑了。”
这样的休假,倒也是按宫里的惯例。
万公公带人去后,媚娘突然感到某种危机正在一点一点的朝她逼近,整整一天里,焦灼不安的她隔一会儿便会上一趟茅房查看一番内裤……
夜色降临时分,淑妃突然派人来了。
来人从发髻的钗管里抽出一指宽、四指长的一片绢条,从靴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外加一件绮美的长长的丝绸披帛,放下东西,二话没说便匆匆离去了。
绢片上是淑妃姐姐的笔迹,上面几个极细的小字:无红自断!
媚娘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响了!
淑妃姐姐为人机敏,六宫之内遍布心腹,她肯定事先得知什么隐情了:今天的事,莫公公肯定已向她禀报过了。
其实媚娘当时就明白万公公带人前来查验的真正目的了——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一夜承恩即怀上龙子,不是移祚的女主武王又是哪个?
小瓶子里装了十几粒香气扑鼻的药丸。
她即刻便明白清楚淑妃带来的是什么药——淑妃什么都替她想到了!
只有如此,圣上或可放自己和自己家人一条生路,也可放过淑妃一党。
也唯其如此,媚娘便永远没有颠覆或是移祚大唐社稷的可能!
媚娘捧起已经凉透的茶盏,当即服下了所有的药丸!
这些东西在宫中是绝对的禁药,一经查获,所有经手者俱都性命难保。然而宫中一些妃嫔为了对付怀有身孕的敌党,私下仍有秘密配制或是派心腹秘密出宫采买的。
媚娘明白,淑妃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才出此下策并冒死给自己送来这东西的。
当然,她也明白披帛的意义是什么——万一堕胎不成,她必当自我了断!
媚娘全身发抖地一面流着泪、一面坐在那里开始等待动静。
自入宫以来,每每绝望到极致的媚娘,总会突如其来的感到头痛难禁,尔后便会陷入短暂的神智混乱、魂梦游离之状……
上天!若媚娘果然是意外飘游到此世的一脉悠悠魂魄,若梦中那位姓伍的女子确有其人,若她知道这样一个古老的朝代远比那个每到夜晚便满大街星光灿烂的世界凶险多少倍,若武家的二囡早知这座金碧辉煌的帝王后宫竟是如此步步惊心、事事险厄,她或是她,还会任由魂梦和欲望牵引,一路寻寻觅觅甚至急不可待的自投罗网吗?
不管是否梦境虚幻,两世的魂灵,两世的性命,难不成同时都要被求取富贵功名的害人欲望给断送掉吗?
一刻钟过去了。
一个时辰也过去了!
眼见已近子时,可是媚娘除了感到胸腹烧得厉害也口渴得厉害,整个小腹竟然毫无动静!
没想到,这种药吃下去,人仿如重病了一般——全身发抖,腿脚酸软,头昏眼花,心跳口渴。末了,竟连手指和脚指都开始发麻颤抖起来!
这是什么药?药力实在惊人!
然而,整整一天过去了,腹内仍旧没有半点动静!
“无红当自断”!
媚娘当然明白这句话更深一层的含意——无论是姐妹身份还是淑妃的地位,她绝对有权力命令媚娘为了保全整个家族,为了保全众位姐姐做出应该做的牺牲……
其实淑妃也是为自己好——既然终归也是一死,自己私下了断,至少可以免了将要面临的屈辱,至少武家老少和宫中的姐姐们不会再跟着受什么牵连了。
这样,就算家中母亲那里,淑妃她们也会替自己照顾一些的……
可是,整整一夜快要过去了,仍旧还是没有半点的动静!
媚娘越来越惊惧不安了!
她几次都想——好啦!了断吧!即刻就了断吧!
然而,肉身似乎又开始执拗地违抗起灵魂的命令来,似乎不大甘心即刻就死!
要不,再等等?既然已经对那些人说过初九来潮,不是还有两天的时间吗?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
也许,打胎药服下,过一两天才有效呢?
可是,等待来潮的时光竟是如此的难捱——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无数利刃在不停地同时割裂着媚娘因恐惧绝望而濒于崩溃的肉身与魂魄!
转眼又是一天一夜过去了,腹内仍旧还是没有动静。
甚至也没有了刚服下药时那种腹内灼烧、腿脚发软的感觉!
她甚至也查遍了旧日曾经抄录的各种花草的禁忌和药性——过去她为圣上研墨时,除了留心哪些花香对人体是安神还是提神等作用之外,也曾留心哪些花草香气可能会导致女人小产的。此时,一并把自己殿内储存的可能酿成堕胎的花草全都拿出来,混在一起浓浓地煎煮一起,末了仍旧没有动静!
她几番欲往淑妃宫里,请求她再给自己些堕胎药。
可是,一俟想到淑妃字条上那冷冰冰的五个字,一俟看到搭在椅背上那长长的披帛,媚娘便不敢再心存奢望……
接下来的整整两天里,媚娘几乎用尽了各种法子折磨自己的身子:她从床上一次一次地用力跳到地上;将长长的披帛拴在梁柱上,然后使劲勒挤自己的小腹;拿铜烛台,墨石,使劲捶砸自己的小腹……
短短两三天时间,镜中的媚娘便憔悴得非人非鬼了!
这可真是孽障缠身了啊!
初八之夜。
远处的钟鼓楼上,每一阵报时的钟鼓响起,都像是一声声的催命之咒!
全身发抖的媚娘一双秀美的眼睛已因惊恐而变了形,她全身发抖、手脚冰凉,仿入掉进冰窟一般!
她一次又一次长跪在案上的一尊小佛像前:大慈大悲的佛祖啊,请您老可怜可怜无辜的武照、请您老佑护可怜的二囡度过此劫吧……
从古到今,有哪个妃嫔在承受圣上甘露之后不是天天求神拜佛地乞求自己怀胎受孕?
然而,媚娘竟像恶鬼缠身一般如此惊惧!
其实像这样可怕的事在帝王后宫是很常见的事。其实前朝早就有帝王因惧惮母以子贵酿成后妃干政而下令处死储君生母的先例。
实在困得要死的媚娘却不敢入睡——因为一阖上眼,即刻便会看见无数的凶神恶煞拿着钢刀绳索等架在自己脖子上……
仅仅只是这几晚的恶梦,即使不死,也足以令媚娘疯狂了!
最后的时辰很快就要过去了——远处的钟鼓楼上已经敲响了三声。
大限到了。
进退无路的媚娘不得不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了——为了不至连累武家老少,为了不至连累淑妃婕妤贤妃三位姐姐,更为了天亮之后可能被人当众绞杀,甚至被人活活烧死的剧痛与屈辱……
可是,她是多么不甘就死啊!
她突然记起了神智混乱那些日子,她梦见有个名叫吴照的女人曾经恁地渴望死亡。也许,当一个人还有选择生存或是死亡的双重权力时,死亡根本没有什么可怕。而只有一个人的生命真正遭遇到死亡的威胁之时,只有一个人的生命真正面临到只有死亡而决没有生的权力时,人才懂得生命的可贵?
她不知那位已经在似梦非梦中死去的吴照的年龄今年何年,但在在这个世里,媚娘才只有二十三岁!
望着镜中虽憔悴万分却仍旧美艳惊人的自己的一张脸庞,她真的不想死!她甚至渴望,如果圣上突然肯饶自己不死,哪怕让她从此去掖庭宫做粗使苦役,劈柴担水洗涮马桶,她也愿意苟活下去……
可是,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竟如此狠毒,一定要让没日没夜地整整服侍了他十多年的媚娘去死!
看来并不很关乎胎儿的事——若武媚一夜承恩便怀上龙种的话,基本可以断定她应该是那个“女主天下”的武王了。否则,天下哪会有那么巧的事?
后宫嫔妃侍姬个个清楚——数百妃嫔轮流服侍圣上一人,即使是经常受宠甚至一段时间里夜夜承受圣上宠幸的妃嫔们,又有几人有幸能够短短几天就怀上龙种的?
事实上,自从贞观五年和贞观七年长孙皇后先后诞下了圣上最小的两个女儿晋阳公主和新城公主后,到了贞观九年和十年,两年间先帝和长孙皇后接连薨殁,圣上身心俱损,之后虽六宫佳丽无数,然而无论是常被圣上宠幸的徐充容还是薛修仪,还是杨婕妤等别的始终被圣上爱悦的诸妃诸嫔,迄今为止整整十多年里,始终没有听说有哪个曾经怀上龙种的记载呢!
若媚娘一夜受宠便有了龙种,而且恰逢“太白经天”之际,女主“武王”不是武姓的媚娘又是哪个?
一俟想起“太白经天女主昌”的天象,媚娘突然咬牙诅咒起袁天罡来:说什么上观天文、下察地理?说什么能知富贵、断生死?当初的二囡之所以不管不顾地自投罗网,之所以敢做下一场荣华富贵的春秋大梦,究其根本,难道不正是受了太史公那个所谓的“至尊至贵”相术的蛊惑吗?
可是,她却是如此的不甘就死啊!
以前,她似乎从没有怕过死,可是,真到了濒死逼临,人求生的欲望缘何突然如此强烈了?
她突然那么想活,那么渴望平平淡淡的活着。如今想来,就算当初在应国府甚至在并州老家,母女们再怎么受穷受困、再怎么家徒四壁,至少媚娘还能与娘亲与姐妹天天厮守一处,看看星星月亮,或是出门踏青拜佛,或是写写字读读书,至有享受人世的天伦之乐,至少——还有梦可以做做!
哪里像眼下这般?自入得宫来,不仅受尽苦难、担尽惊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整整十几年间无论白天黑夜也无论寒冬酷夏,天天都是三更明月五更鸡,分分秒秒都是如履薄冰,做人侍妾、看人脸色,几千个日日夜夜过去了,末了,竟落了个疑似移祚的妖孽罪名而死于非命吗?
上苍,莫非你压根就是为了一步步设计来毁掉可怜的武照的吗?
——当初若不是被你那个什么“极贵”的相术所蛊惑,单凭你的才学容貌,心智明敏,武照至少可以在帝京长安的王公子弟中间挑选一位知冷知热、可心可意的夫君,至少可以夫妻恩爱朝夕相伴,至少可以儿女绕膝地安度一生!
可是媚娘却不幸中了你的蛊惑,一心执意地闯进这杀人不见血的天罗地网里,在这高墙深院的囚笼里每天受苦受累,期盼等待了整整十几年,而就在媚娘刚刚有了一丁点儿的希望之际,你们便察勘到“太白凌日”了么?
这,难道不是彻头彻尾地专为武照一人设下的死亡陷阱吗?
回想几年的宫中生活,虽说锦衣玉食,可是每天整个的身心除了恐惧、压抑,便是卑微的劳苦和无望,这般活着,比起如之前清贫却轻松的日子,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好了!
媚娘,武照!自我了断的时间逼邻了——今日一死,至少还会有更好的重生也未必?
也许,真的就能梦断唐宫然后突然回到若梦若幻的那个奇异世界中去?
想到此,媚娘突然释然了!
罢了!
再也要留恋这个无情而冰冷,艰辛而凶险的尘世了。
她把淑妃赐自己的那条长长的披帛拿在手中,在扶手椅上加摞了一只高脚凳,摆到了屋梁的正下。
屋梁好高!
她把披帛的一端系上了一方银锭,一连甩了几次,银锭坠着披帛的一头最终穿梁而过。
打个死结。
万事齐备。
媚娘整好衣裙、长跪于佛像之前,“佛祖!不管媚娘是吴照还是武照,是鬼还是人,若真的还有来世的话,祈求你老千万莫让武照或是梦中那个吴照再托生为女人了!”
对着神情慈悲的佛祖,媚娘三叩九拜!
就在媚娘起身站立的一刹那,蓦地觉得自己的下身一阵热流喷涌而出!
——天哪,来潮啦!
不是小产,是来潮!
小产会剧烈腹痛的!
所以,这决不是什么小产!
媚娘!可怜的媚娘——你命不当绝啊!
媚娘骤然扑匍在地,接连给佛祖叩头起来,尔后伏在拜垫之上,伴着一种绝处逢生的巨大轻松失声痛哭!
然而,她即刻便命自己止住了哭声!拉起棉被紧捂着嘴巴,趴在枕头上剧烈地抽搐着,尽情地释放着……
此时,她听到了天交五更的钟鼓之声!
——哦!今天正是个逢朝的日子!
她慢慢擦干了泪,坐在镜前,一点一点地抖开了凌乱的发髻,慢慢地梳着,梳着。
黎明时分,媚娘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她对前来服侍的宫人内侍神情淡淡地吩咐,“昨晚来了月事,没大睡好,脂粉要略比平时浓一些。圣上下朝之前,我还要赶过去当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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