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雾永远十六岁（月泉淮）

　　出海多日以来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

　　斋村仲信这几天来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艘船会不会哪天就被一个浪头给拍沉了。

　　此番来往大唐本就是赌命，出海之人都是九死一生。

　　渡海行商之人，无非富贵险中求。

　　思及那满满一仓的上国丝绸茶叶、瓷器香料、还有各色名贵螺钿金钗、江南最时兴的胭脂水粉，斋村仲信的脸上便不自觉露出了几分无法遏制的笑意。

　　但他转念想起船上还有尊大佛的时候，表情便立马变得愁苦起来。

　　“我已经不想再看见鱼了，我要吐了！救命！我想吃水果！”

　　到饭点了，船上的“大佛”又嚷嚷了起来。

　　由于前些日子糟糕的天气，他们已经在海上多耽误了一个月，只因对方是藤原家指定要活着带回平安京的人，斋村仲信不敢懈怠只能把对方当祖宗一样供着。

　　从扬州出发时于再来镇采买的蜜饯果脯已然全部告罄，如今再也没有什么能堵住少女那张聒噪的嘴。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这位看上去妩媚柔弱的小美人会不停地冲着大海无限咆哮复读“我已经不想再看见鱼了，我要吐了！救命！我想吃水果！”，直到她累了沉沉去睡觉为止。

　　平心而论少女真的看上去不像个傻子，但可惜言行举止没有一处正常。

　　“雾姬您快看！前方海面好像飘着个人！哎！好像越来越近了！”

　　“他是不是在往咱们这边游！”

　　首先发现端倪的水手试图用突发事件转对方的注意。

　　被称为“雾姬”的聒噪少女闻言立马探出头去，眯着明亮漆黑的眸子向小喽啰所指的方向望去。

　　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描金彩绘的檀木折扇，肌肤在烈日之下白的耀眼，不似凡尘人，三四只玳瑁金簪横七竖八的斜插在她那风鬟雾鬓的脑袋上，活像金装乞丐。

　　见她真闭了嘴，斋村仲信突然反应过来这一次并非是手下的水手小弟在使令全船人耳根清净的权宜之计。

　　水里真的有人。

　　而且越近就越能看清楚那居然是一个身材不错的漂亮青年，发了疯似的拼命朝他们所在的位置游来。

　　见此情景斋村仲信连忙招呼手下去捞人。

　　可就在此时，雾姬却一把拽住了想要放舢板下去捞人的小弟甲。

　　“慢！”

　　少女的娇俏的声音如催命符般传到了已经力竭的、正飘在近在咫尺海面上的男子耳朵里。

　　那真是个年轻貌美的男子，半点不夸张。

　　即使只围着草叶编制的衣服也丝毫不损那入鬓飞眉、高挑凤眼间风流昳丽的神气。

　　想来以往定是个相当傲气张狂的人，只可惜眼下注定虎落平阳被犬欺，一头被海水浸湿的黑发死死的贴在那张丰神俊朗的脸上。

　　对方悄悄向雾姬投来了一个有气无力的白眼。

　　“他真的是人吗！海里不是有那种化成美人引诱人到水里然后一口把人吃掉的妖精吗！我看他就是！”

　　雾姬的折扇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的刺向了那个海面上奄奄一息渴望求生的青年。

　　周围的喽啰们纷纷向她投来了“您可做个人吧”的不忍直视状眼神。

　　落难的年轻人自然也觉得雾姬那一张一合的嫣红樱桃小嘴过于讨厌。

　　“雾姬大人，您都是从哪看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斋村仲信无奈的开口问道，对于这个从唐国找到的少女究竟是何身份，他至今一头雾水。

　　“你内舱的书房里的航海志！”

　　少女飞快的转了圈眼珠子，面不改色的扯起了谎，一口咬定就在那本厚的跟砖头一样的书里。

　　那么到底是从哪听说的呢？雾姬苦苦思索了片刻始终是没想起来。

　　斋村仲信狐疑的望着少女玫瑰色的脸颊，不可置否。

　　他决定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叹了口气招呼手下赶紧救人，气的少女狠狠跺了跺脚上的木屐。

　　海风呜咽的吹着船帆，看样子夜里或许又要变天。

　　个别好奇心重的水手救人时多问了两句，那少年人自称在这附近的海岛上生活了快一年，并坚信自己是到了仙山，岛上还有诸多厉害的大鸟，守护着湖边不知名的果树。

　　水手们听了也只同情的拍拍那少年人的肩，觉得他过于是在海上流浪太久，早就神智不清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们看，就在……”

　　到底是年轻气盛，面对怀疑的目光还是失了沉稳。

　　可身后茫茫大海，哪里有半点岛屿的影子呢？这下年轻人也茫然了。

　　他下意识的摸向腰间，众人被他的举动吸引才陡然发现，原来那儿还悬着把寒光照目的仙山宝剑！

　　甲板上的水手顿时骚动了起来，惊叹声浪花般此起彼伏。

　　“真是个宝贝啊！”

　　平日里他们也没少干偷鸡摸狗杀人越货的勾当。

　　可比起这些目光闪躲，欲盖弥彰的水手，有一人可谓是毫不遮掩的、眼珠子几乎都快要黏在那少年人的腰上了。

　　“咳咳！”

　　有名贼眉鼠眼的水手凑来过来试图提醒雾姬让她含蓄点，可当事人不为所动，硬生生把那年轻人看的面带愠色。

　　俗话说，珍奇之物不可使见外人。

　　斋村仲信心里有种直觉，对方一定身怀奇技足以守护珍宝，并非这些喽啰水手可以对付的。

　　“敢问少侠怎么称呼？又是怎么流落到这海上的？”

　　随着斋村仲信话音刚落，一旁的雾姬感觉因某个词而唤起了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记忆。

　　她停下了正欲离去的脚步。

　　“我……”

　　年轻人话到嘴边又止。

　　离开海岛之后，他的记忆逐渐开始消退。

　　他再也想不起来在海岛上的经历，甚至连姓名来历都一并忘却了，只有腰间镶着青色心型宝石的剑还有那融入骨血的招式无声诉说着发生过的一切。

　　“我想不起来了。”

　　年轻人一瞬间泄了气，大有玉山倾颓之感，落寞的身影如同孤魂野鬼。

　　“嘿！原来是个患了老年痴呆病的傻子啊。”

　　雾姬长袖掩面嗤笑着眼前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得罪了某个未来见不得的大人物。

　　按照现在的剧情，她约摸就是个没有脑子给主角找不痛快的炮灰。

　　多好的小姑娘，可惜长了张嘴。

　　“何为老年痴呆病啊？”

　　有愣头青跳出来询问，以为是什么没学过的唐国俗语。

　　那年轻人聪颖知晓雾姬是在嘲讽他同上了年纪的老人，记不住事。

　　但现在他只顾沉浸在自个的思绪里，懒得搭理那嘴碎小丫头片子。

　　虽说是嗤笑，但也并无恶意。

　　雾姬则歪过头思索起了何为老年痴呆病。
　　她想解释却发现脑袋里空空如也。
　　这莫非还是个传染病？
　　可传染病又是什么呢？

　　斋村仲信趁机用眼神警告手下不要打这个年轻人的主意，并嘱咐他们先带对方去换身干净衣服。

　　看少年那副模样半点不似他们这些长年累月在海上漂泊的远洋商人，反倒像是哪个世家大里族矜贵的公子哥，哪里像是受过海风摧残。

　　海风可是会催人老的，再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刮上一年皮肤也会变得黝黑粗糙。

　　星野垂垂，暮色四合。

　　一番折腾便到了又到了饭点，但奇怪的是雾姬的哭嚎并没有如时响起。

　　她是吃到水果了吗？

　　斋村仲信坐在书房内点了盏灯，静静的等着那名年轻人的到来。

　　桌上摊着厚厚一本航海志。

　　对于这一带海域，他所知道的异闻便只有那一个，他心中的疑问很快待会便能得到那年轻人的证实。

　　有先人称曾被一只巨鲸吸入嘴里，又随着喷出的水柱跃出海面。那并非是什么仙岛，而是鲸的脊背。

　　没有人能解释的清为何鲸背上会有奇异的果树。

　　日志里的人称之为鲸吸海树，守护它们的据说是佛前战神迦楼罗鸟，终身以毒龙为食。

　　迦楼罗寿命虽长，却也有寿终之时。到那时毕生所食毒龙的毒性反噬，将其焚烧殆尽只余一枚纯青琉璃心。

　　传说迦楼罗的琉璃心能解百毒，是世间至宝。

　　那年轻人剑柄上所嵌的，莫不就是琉璃心？

　　——

　　“真的……送给我吃吗？”

　　船舱无人的隐蔽角落里，雾姬惴惴不安的盯着手里那枚莹白如玉的果子，眼泪不争气的从嘴角流下。

　　她摸过来堵人的时候，那漂亮青年已经洗漱干净换了身衣服，正打算吃下最后一颗从仙岛上带出来的果子。

　　对于闯男澡堂这件事雾姬并未表现出羞赧。

　　她挥退了看门的水手，告诉他们待会由她亲自带那年轻人去见斋村仲信。

　　水手们露出了然的笑容离去。

　　他们虽然被勒令不能动手，可雾姬却是被高高供起来的存在，谁不想看热闹呢？

　　若是年轻人被弄死，宝贝就属于他们了。

　　年轻人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一开始他也以为雾姬是冲着自己那镌刻着古朴饕餮纹的宝剑而来。

　　于是他取下了那把剑，向那妩媚又天真的少女递去，打算在对方伸手接过的时候趁机削下觊觎他人之物的脏手，就算是教训。

　　可雾姬没有动。

　　她抱着着年轻人另外一只未持剑的手臂可劲蹭，絮絮叨叨的抱怨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任何新鲜蔬果了。

　　这下着实把那年轻人给蹭懵了。

　　轻薄名贵的衣料隔绝不了柔软身躯所散发出的微热，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鼻尖已经萦绕着近在咫尺的撩人香气。

　　那种女子身上特有的，浑然天成的味道，或许是口脂也或许是水粉。

　　雾姬无疑是想直接踮脚从对方嘴里咬下那颗果子，却被回过神来的年轻人狼狈闪躲了过去。

　　“不就是个果子吗！小气小气小气小气小气小气鬼哼！”

　　可下一刻，年轻人鬼使神差的把已经咬了一口的果子递了过来。

　　天知道那少女居然一点都不嫌弃。

　　“当然是真的给你吃。”

　　年轻人的嘴角总是若有若无的勾起，带着不明不白的笑意，有时显得不怀好意，有时又阴郁。

　　但现在却好似乱花渐欲迷人眼，轻易便能勾得十里八乡的小姑娘芳心暗许。

　　然而目睹这个笑的雾姬一阵心惊胆战。

　　这果子自然是不会有毒的，对方已经咬了一口。

　　她不太明白这股没来由的害怕，手心里的果子也沾上了薄薄的冷汗。

　　只脑海中莫名想起极西之地也有个阎王，传说他看中了一位少女并用一粒冥石榴将对方永远的留在了地狱。

　　她咬了一口那果子，似乎是过去十多年里从未尝过的味道。

　　不算好吃也不算难吃。

　　此刻的少女还未曾明白那个笑容的所代表的含义，等到读懂时，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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