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

　　看到三人明确表示拒绝的眼神，雨书的花样酒令便吹了。
　　雨书叫船娘上桌摆酒，然后坐了下来。他似乎有种王者的气势，他坐下了，其他三人也跟着坐下。
　　“既然到了这一步，”雨书带头饮了一本酒，笑笑，“谁也别多想，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过今天说好了，谁胆敢出卖朋友的，必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他说着把杯中的酒饮完。
　　刚刚融化的冰仿佛又因为他一句话结了起来。
　　其他三人也相当果断，把杯中之物饮尽，倒转酒杯，相视一笑。
　　雨书眼色微动：“本来，这里应该是四个人的。”
　　一桌都沉默了，只有船娘执着红牙板轻声吟唱。
　　然后，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但是满桌的琼浆玉液，因此变得极苦。

　　二更天，金河暗淡，玉绳低转。
　　笙歌散尽游人去，河面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柳原、梅沁台和云樵风依次告辞，船上杯盘狼藉。聚散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雨书拿起玉瓶，自斟自酌。
　　一只手抓住了他提壶的手，然后握着他的手缓缓倒酒。
　　世人都说，红酥手，黄藤酒。
　　但是握住他的这只手，关节清瘦，手指修长，有女子的白，不过是苍白，看得见淡蓝色的血管。这是只失去了少女丰润之美的病态的手，上面刺有繁复华丽的花纹，但是还是美的。
　　手的主人倒了酒，却自己饮下。
　　“翠翠，你什么时候正常点？”雨书又倒了一杯。
　　“你要回去吗？”翠翠在他面前坐下，晃了晃酒杯，一饮而尽。
　　她的眼睛围着淡淡的红。
　　“嗯，回洛阳，”雨书似乎有些困，“……怎么，小翠翠也找到如意郎君了？”
　　“他是旧识。”
　　“那是初恋？”
　　“……算是吧。话说任大公子，你有没有初恋啊？”翠翠突然一笑，桃李春风，支着下巴，风情万种地看着他。
　　“老婆都有了，初恋能不有吗？”
　　“谁？”
　　“很明显是我老婆嘛——！”
　　翠翠掐了他一下，然后继续斜坐支颐，微笑：“看不出你是个纯情的男人。”
　　雨书做呕吐状。
　　“怎么了？”
　　“只是觉得跟一个小孩谈这个太诡异了，没别的。”
　　“你能不能正经点！”
　　“不正经的是你……”
　　“哦，你认为我在勾引你。”
　　“……”
　　“还是你吃醋？”
　　“…………”
　　“翠翠，你真是个很成熟的人，跟你的年龄不相称。”
　　“是吗？怎么会这样想。”翠翠略感惊讶。
　　“真的，”雨书眼睛里没有醉意，褐色的眸子显得特别真诚，“你不像别的女孩，有张扬的，有沉静的，但都不曾经历过什么磨难，看上去需要保护。”
　　“……哦。”
　　“……你做事也很专注，很有自己的主见，知道自己要什么。”
　　翠翠低下头，笑笑，又叹气，抬起：“那只是看上去。”
　　“腹有诗书气自华，啊哈！”
　　翠翠道：“你观察得挺仔细嘛。”
　　“我承认喜欢观察人家的小动作，”雨书笑得没心没肺，“好多年了，没有办法改。”
　　正说着，躲在船里的船娘已经悄然换了几叠点心，又把酒换成了清香的茉莉花茶，等她最后一次上来时，端了一个木盒子。他侧头轻声交代了那船娘几句，于是彩船改变了方向，向远处的灯火梦一般游去。但是翠翠没有注意。
　　然后雨书很自然地看着她，笑了笑：“生辰快乐，翠翠。”
　　翠翠愣了，眨了眨眼，继续发愣。
　　“今天初几？”
　　“八月初七。”
　　“哦。”
　　雨书双手把木盒子递给她，翠翠接过，然后越过桌子抱了他。雨书从来不避嫌，只是礼节性地拍了拍后背。
　　“我十三年没过生日了。”她竟哽咽了，回过头去，眼圈更红了。
　　是夜好风好水，清景无限。
　　翠翠这时候看起来很小孩。
　　所以她坐下来以后，又站起来抱了他，还蹭了好一会。
　　雨书的肩膀有点湿。
　　“你给别人都这么过生日的？”
　　“哦，那要看知不知道别人的生辰八字了。”
　　“——你又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我都不记得了。”
　　“当然是你说的。”
　　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模模糊糊记得有这么一段对话：
　　“我跟你差不多大，你别把我当小孩子。”
　　“我看你充其量……”马上的白衣男子伸出三个手指，“……十三岁。”
　　“十九！”
　　“你不要侮辱我的眼力。”
　　“……”
　　“看，这就是真理的力量~”
　　“我想想……我是八月初七生的，已经十四了。”
　　“虚岁吧，小孩。”
　　“你这老男人！”
　　……
　　翠翠脸一红：“你太恐怖了，连这都记得。”
　　“过奖过奖，”他拱了拱手，“不谢不谢。”
　　寂静的河面上喧哗声渐渐大了起来，灯光渐渐明亮，温柔地拥抱了冷寂的河面。
　　周围聚集了很多夜航船，大小不一，如翔集的飞鸟，寂寞的夜因为有了人声而格外温暖。
　　水中围出一个池子，后面布着飞阁流丹的背景。两面挂着黑色的帷幔，朦朦憧憧有人的影子。
　　来看戏的多是成群结队的少年，有的还有父母陪伴。
　　“水傀儡？”翠翠喜道，“这个时候有水傀儡？”
　　“你居然知道？”雨书啧然，“这是从宫廷里面传出来的玩意，洛阳都玩了几个月了，杭州却是刚刚兴起。”
　　翠翠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我十一岁的时候跟……”
　　她突然默了。
　　这时有悠扬的笛声，亲切可亲的渔歌，拂过粼粼的水面。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圆月正好投在那水池中，如一盏天然的巨灯。
　　然后一排小鸭子活灵活现，神气昂昂地游了出来，弯曲逶迤，如清新灵动的笛曲。
　　“嗯，今天刚好是社日，所以没有宵禁，”雨书颇不以为然，“可是在东京的时候，宵禁是什么东西，那地方简直是不夜城！”
　　翠翠眨了眨眼：“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你会给我过生日。”
　　“我也是今天想起来的，很仓促，所以就这么简陋，你别在意。”
　　“我从不在意这个……可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你——”
　　翠翠念叨到主角都出了一半以后才停止。雨书指着上面游动的水傀儡说：“真的很神奇，我一直想看他怎么操纵它翻起来的。”
　　旁边孩童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如果月亮也可以笑，那么她一定弯成一个大大弧形。
　　可是看着看着，翠翠却哭了起来。
　　“唉，你眼角是什么东西啊。”
　　“人家看戏被感动了不行啊！”
　　“——这明明是喜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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