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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曲沼芙蓉波
沉香公子,涧松,文质彬彬,风华雅亮,放荡不羁。
也曾绮陌楼头千金买醉,也曾花间月下泼墨吟啸,寓山水悠然从容,行帝都一呼百应。
上可陪天子,下可伴乞丐,优哉游哉,可以卒岁。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对于这位玩世不恭的贵公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他本身就是一个历久弥新的传奇故事。
在他被寒擒将军收为义子、被华荣宰相尊为座上客之前,他还是一个不名一文的白衣卿相,甚至可以说,是臭名昭著的江湖浪子。
传的最有名的莫过于他在清城山的绯闻,市井上比较抒情的版本如下:
春雨染绿了清城山,白雾像一条丝带将山围住。
雨水细碎连绵,叮咚一声碎成千片万片,回声散去,百年千年回荡于清城近月谷,寂寞如斯。
那一天,他一身白衣,走过泛着寒光的石阶,饮过清晨叶尖上凝结的第一滴水珠,拜入清城山门下,发誓一生清心寡欲,吃斋茹素,云游天下,四海为家。
清城山门主很快就发现,让这个叫剑韬的人进来,无异于开门揖盗。
座下门生众多,那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怕他一个眼神,甚至一个手势。而这个叫涧松的小子,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打起自己宝贝女儿的主意。
初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时,他还不以为然。
清城上微雨如昔,淅淅沥沥,氤氲飘渺。
“不想再见你了。”
紫藤花淡淡地开放,低低地垂落,跌落一地的梦幻。
一串又一串的花序,风中凌乱。
“哦,你才见我一面,便不想再见了?”
美丽的少女淡淡的,她整个人也是淡淡的,就像紫藤花,淡淡的紫色,氤氲不散。
他走上去,有些蛮横地把她压在紫藤花架上:“可是我天天都想见你,怎么办?”
碎玉叮咚,婉转如溪水。颤动的琴弦震出晚秋的醉人的红,融入夕照中,淙淙铮铮的乐声中,所有的绯色都旋转成小槽酒滴真珠般的红。
“能陪我,我很开心,发生过的事,就忘了吧。”
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染着斜晖,温暖而淡漠。
寒枫萧瑟,枯荷飘萍,舞一池凌乱。
琴桌上放着一块淡蓝色的丝帕,粘着细长的血丝。
“不要这么悲观,露儿,”看着风中她瘦弱娉婷的侧影,“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会成亲的。”
“不觉得这样很好吗,”她依旧温柔,如春天里碧水涟漪,却带着深冬的霜寒,“我们只是彼此需要罢了。等秋天一过,我便不再是……”
琴声凌乱,随一声极其低哑的调子。
当然涧松本人是不是如此世人再也无法得知,传说中的他总比现实美好得多。
涧松挑了挑眉:“出去透透气吧。”
墨韬视线回到繁复的计算上:“我不想当烛台。”
涧松却把他的笔直拎了上来:“你以为我又收到烂桃花了?告诉你吧,是正事!今天义父要来看我,这是你的大好机会。”
墨韬沉默。
“怎么,你不想在古叶?”涧松眼里寒光微露。
墨韬道:“涧松公子多虑了。”
“……”涧松迟疑了片刻,盯了他一眼,“走吧。”
花叶扶疏,两岸御柳如烟,乳燕轻飞,全无战争阴霾下黑云欲摧的压抑。少年人已穿上了凉薄的春衫,驾着轻捷的快马,旁若无人地横穿街道。
采菱女绵长的歌声断断续续从田田荷叶里传来,不时有几张芙蓉脸,在一色荷叶里轻轻一闪,含羞没入藕花深处。
采菱洲上藕香榭。
“怎么,出了变故?”涧松道,“义父不是说好了吗?他平常不是这样。”
那黑衣的小厮低头道:“寒擒大人说,最近恐怕有大的行动,所以无暇抽身,请你的朋友自己到白野营来找他。”
“义父已经到了呼兰大沙漠了,怎么那么快?”
“……这个,小厮确实不知。”
“没关系,我这些天也想上前线看看,”墨韬沉吟道,“毕竟很多消息一定要耳闻目睹才能确定。”
“那好,我们下个月收拾行李。”涧松很快接口道。
墨韬欲言又止,想了想,终究不语。
涧松微微一笑,“告诉你好了,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任命。等兵符一到,我们就可以直接深入前线。”
墨韬不由讶然,看了看这个纨绔公子,实在想不到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神秘西征将领竟然是这平日里留恋风花雪月的贵公子。
细想起来,他的义父确是大名鼎鼎的寒将军,此次恐怕也有提拔之意。
只是,做为古叶的帝王,把几万大军随□□到一个毫无经验的少年,太过轻率。
涧松看出了他的不信任,也没有说什么,依旧翘着二郎腿,脸上带着自负桀骜的微笑。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本来就是人生快事。
只是,墨韬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资本。
涧松打了个响指:“结账。——哟,老板娘。”
一个徐娘半老的女子走过来,脸上笑成一团:“我说呢,原来真是二位爷。老客了……我说,你们不是兄弟吧?”
涧松墨韬面面相觑,涧松打开扇子扇风:“何处此言?”
老板娘意识到自己失言,却不动声色戏谑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涧松转过头盯着墨韬,用极其色情的眼光细细打量了他一眼:“墨儿,我说呢,怎么当初在西澜桥第一次见你觉得那么熟悉呢,你的眼睛,倒跟我有点像。”
“公子说笑。”
“别公子阁下了,多别扭啊,墨儿,”涧松眨眨眼,“不如今日我们撮香为土,拜天地——结拜为兄弟如何?”
“公子说笑。”
涧松“啪”地一声收回扇子,看着万年不变冰山脸道:“哦,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笑了!荷娘,拿酒来。”
荷娘抿嘴一笑,用酥软的声音招呼道:“轻舞,将湖底下那几坛春深白醪拿上来。”
“荷娘有什么喜事啊?”涧松惊呼道,“这几坛酒我盯着有三年了,怎么这小子一来你就双手奉上了。”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荷娘俏丽的容颜也微微黯然,“今天是藕香榭最后一天了,也是妾身最后一次服侍公子了。”
“哦?”
“……我前几个月收到信,我男人在碧桃馆战死,我想收拾在京城的铺子回乡照顾弟媳。”荷娘淡淡,新月般的眉梢动都不动。
看着艳阳天下浓妆艳抹的少妇,那淡漠的神色,涧松沉默了良久,直到轻舞将一坛浓烈的春深白醪抬了上来。
荷娘笑道:“良辰美景,怎可无乐?翠烟,拿我的琵琶来。”
墨韬看着眼前浮动的碧色,荡漾的春意,而万里之外呢?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涧松一反常态,抓起酒壶直接往玉碗里灌,兴致也颇上来了:“琉璃种,虎魄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天角袭来一层墨云,细细碎碎的雨飞落,蒙蒙地把繁露城笼罩住。
墨韬独自一人走在行人渐渐稀少的大街上。那些细雨中仓促略过的身影,衬得他愈发孤独。
雨丝打湿刘海,睫毛垂下遮住了深蓝色的眼睛。
眼前出现了一双方头鞋,极其工整华丽,一看就是出自繁露最奢华的绺丝铺之手。墨韬的眼光在鞋尖上那颗蕴藉光华的钻石上停留了一会,生生停住了脚步。
接下来,或许是习惯使然,他不可抑制屈膝,想要行繁露上最尊重的拜礼。一只优雅修长的玉杖止住了他。
窸窸窣窣,雨声充斥了天地。
“走过来。”
“义父。”他咬住下唇,抬起眼睛,雨帘遮住了那人的面容,但是依旧清晰鲜明。
二楼主谈熙遥遥向他看来。
他顺从地向他走来,走入他那柄紫竹伞的范围。
一走进那把伞呢,可怕的感觉,外面的雨声风声都被屏蔽了,他走入了一个蓝的世界。冷酷而华丽的蓝色。
“云儿,你有新的任务。”
那只冰凉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墨韬觉得一块铁压了上来。
“你跟着涧松到呼兰,帮助他。”
“不行。”他一口咬断。
“怎么?”
“……他不是将才。必输。”
谈熙淡淡笑了,像一把锋利的雕花藏刀,连笑都带着凛冽的风骨。
“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去做。”
“怎么做?”
“不惜一切,保护他,取得他的信任,取得战争的胜利。”
“……”他迟疑了一会,“这次主给涧松多少兵力?”
谈熙微微皱眉:“我在尽力争取,但是估计最后不超过一千。”
墨韬停住了脚步。
“义父……”
谈熙道:“不要小看你自己,也不要小看车式涧松。”
“我只知道蒙洛有三万人。”
“但是你是谁?你是神机楼的墨韬。”
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在他在神机楼里挣扎的时候,在他被龙骨炸药炸得半身都快废掉的时候,这个冷酷而又优雅的男人,总是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道:
“你是谁,你是神机楼的墨韬!”
因为他是墨韬,因为他出自神机楼,所以他必须完成。
他定了定神,很快转移了话题:“义父为何对涧松青睐有加,暗中扶植?”
谈熙的眼睛眯起来,眯出一道锋利的光芒。
“你的话越来越多了,不好。”
男子低垂的眼角里有叛逆的光闪过,但是他静静道:“遵命,义父。”
回到车式府,墨韬老远就听到涧松暴跳如雷的声音:“一千,居然才给我一千!还是新兵!”
墨韬默默从他身边经过。
涧松视线尾随着那个孤独的影子。
外面一道闪电照亮了墨韬的侧面,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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