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这次测验成绩，你和江却又是第一第二。班里其他人的成绩，因为题难都多多少少有些幅度的下降，只有你们两个还是这么稳定。太棒了。”

　　杨丽文一边说，一边把卷子从抽屉里拿出来，最上面覆了一张表格，是成绩单。江却的名字，赫然凌驾在晏藜上面，第三是曹晚玉。

　　杨丽文的声音不小，正在训斥十五班那些人的主任闻声看过来，脸色稍微和缓了一点儿。

　　晏藜也看过去，正好和宋京墨的视线撞上。

　　只是一下，他就躲开了。

　　大概是因为难堪。

　　晏藜温声接上杨丽文的话茬，“是老师您教得好。”

　　杨丽文脸上的笑意更大，看着挺自豪的，旁边其他老师也瞥过来，有不少是认识晏藜的，再看杨丽文时，难免带了点儿羡慕之意。

　　那个主任索性也不骂宋京墨他们了，扔下一句让他们写检讨的话，就几个大步凑过来看那张成绩单。

　　一中的重点班一向是学校最上心的，年级前十自然也是整个学校的香饽饽。那个晏藜叫不上名姓的主任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嘴里也念念有词地:“……江却啊，江却的确是好孩子，这学生太讨人稀罕了……”

　　晏藜再看过去的时候，十五班的人已经一个个或趴或站，把稿纸放手上、压墙上，开始写检讨书了。

　　她不自觉想起仅有地几次，见到宋京墨发生的一切。

　　她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她记挂很久了。

　　她往旁边走一步，站在年级主任身边，声音轻下去:

　　“主任您好，我是高二一班的晏藜。”

　　那个有点儿秃头的中年男人抬头看看她，有点儿不明所以，但还是一脸善意:“哦！是晏藜同学啊，老师认得你，上次月考的光荣榜，还是老师贴的呢，你排第二，老师记得特别清楚。你找老师，有什么事儿吗？”

　　晏藜笑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主任，我有件事想跟您汇报一下，不知道您有没有空？”晏藜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

　　杨丽文这会儿正跟其他班的数学老师交流经验，没注意这边儿。主任看了看杨丽文，转脸看向晏藜:“当然有空，你说——”

　　晏藜遥遥看了一眼角落里站着写检讨的宋京墨。

　　“是关于高三十五班，宋京墨同学的。”

　　这话一出，那主任脸色瞬间严肃起来。“怎么，是宋京墨欺负你了？”他问出口，语气八分笃定。

　　晏藜摇了摇头，“不是，他不仅没有欺负我，他还救过我。”

　　对方瞬间皱了下眉，“怎么回事？”

　　晏藜斟酌两秒，半真半假地开了口:“是前段时间我放学回家，在路上被人骚扰，宋京墨同学看见了，见义勇为，帮我赶走了那个人，还送我回家。”

　　晏藜其实很少编瞎话。但她这姑娘生就给人一种文静乖顺、不会惹事的感觉，再加上她本就喜怒不形于色，就是撒谎，眼都不眨一下，根本由不得人不信。

　　年级主任是怎么也没想到晏藜是给他说这些的，“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儿？”他还一直以为宋京墨那臭小子平日里只会调皮捣蛋，做一些损人不利己的混账事儿，没想到还会路见不平呢？

　　国内大部分学校和老师的认知通病:学习好的学生哪儿哪儿都会是好的，是不会撒谎做坏事的。晏藜一点头，年级主任根本没有怀疑她，还觉得这么好的学生，真要出了什么事儿，那才叫人痛心呢。

　　他再看向宋京墨他们，难免就有点儿心软了。

　　晏藜眼看着，又开口为自己圆谎:“主任，我向您汇报这事儿，是因为我敬重您相信您，而且宋京墨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只是这事儿说起来，我作为一个女生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过去这么久了，我希望您不要对别人提起，行吗？”

　　年级主任当然明白晏藜的意思，赶忙点了点头，“你放心，老师会给你保密的。你反映的这个情况，我也清楚了。等随后，我会酌情根据学校将功补过的规定，稍微减轻宋京墨同学的处罚。我也知道你是感激他想为他求情，不过事情既然过去了，你还是要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其他的，就交给老师来处理。”

　　晏藜点点头，“好的，我明白。那，主任，我就先回教室了。”

　　“好，回去吧。”

　　晏藜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就听见年级主任苍劲浑厚的声音:“……你们几个，检讨书回去写吧，不用一万字了，五千。另外停课一周改为停课三天，都给我好好表现，别再让我揪到你们的小辫子……”

　　后面的，晏藜出了门，已经听不大清了。

　　回到班的时候，离打预备铃还有几分钟。体委跟在晏藜后面进来，拎了一塑料袋子的不明物体。晏藜刚坐下，体委就发话了，“学校的新校徽，每人一个，戴在校服左胸，从明天起进校开始检查。不用交钱，含在学杂费里了。”

　　体委找了前排关系好的男生分发校徽，坐第二排正中间的英语课代表也站起来，搬了凳子往黑板的最上方写东西。

　　班里一时之间有点儿小小的忙乱。

　　晏藜桌上放了一个红底白字的精致校徽时，男生的身影挪开，晏藜一眼看到黑板最上面，原本用来写警示语的板块儿，长长两排的英语句子。

　　——Some of us get dipped in flat, some in satin, some in gloss. But every once in a while you find someone who"s iridescent, and when you do, nothing will ever compare.

　　晏藜试着翻译了一下，忽然生起点儿怪异的熟悉感。

　　“从今天开始，警示语改成英语名言名句，都是可以用来摘抄在作文里的句子。这也是英语老师要求的，句子每周抽背一次。”英语课代表说完，拿着笔记本从讲台上下来。

　　底下原本在干别的事儿的人都抬头了，一部分尝试翻译，一部分好像已经发现了什么。这两句话在一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不就是，前段时间很有名的那个国外电影里的句子吗……”

　　晏藜看向离他没多远地、刚出声的孟则。她没钱去电影院看电影，但又觉得这话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程圆圆也问孟则，急得直摇他手臂。

　　“……我记得那翻译挺文艺的……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孟则有点磕巴地边想边念，声音不大，但她能听到。

　　晏藜回头，看向旁边正低头戴校徽的江却。

　　她想起来了，某期英文周报上面有这篇文章，就是写那部国外电影的。

　　男生垂着眼帘，修长的手指在摆弄校徽。那双眼睛上的长睫好像比女孩子还长，窗外的阳光透进来，在他眼下投下点儿如画的光影。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晏藜低下了头，正巧江却看过来。他用笔尖点了点桌上的草稿纸，随口问她:

　　“他们说的那部电影，你看过没有？我没看过，但这两句话写的真好，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看看。”

　　晏藜抬眼看黑板上那两句，余光却注视着同桌的江却。她没说自己看没看过，只是不知所谓地说了句，“哦，改天有空再说。”

　　说完，晏藜抬手去拿桌角的水杯，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写了一半儿的化学卷子不见了。

　　又忽然发现，手里的水杯也拧不动了。

　　晏藜记得自己没有拧那么紧的，想着可能是因为热水的蒸汽导致的，一边儿用力，一边儿问江却，“你见到我化学卷子了吗？”

　　对方摇了摇头，晏藜虎口都磨红了，也没能拧开杯子，只能暂时放弃，先找卷子。

　　半路却被江却接过去，“我来吧。”

　　到底还是男生力气大些，江却轻轻松松就拧开了杯子，他递还给她，随口问道:“刚刚你去办公室，见到宋京墨他们了吧？……”

　　晏藜接了杯子放在桌上，注意力还在抽屉里的一摞未曾整理的卷子，闻言也没多想，“对，他们都在，被主任训着写检查来着。”

　　“你和宋京墨，关系很好吗？”江却捏着书页一角，迟迟没有翻过去，“上次也是，他还跟去你家……”

　　晏藜慢慢停止了弯腰苦找的动作，直起身子看着江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个……”他们两个，好像也并没有熟稔到这种打听对方交友的地步吧，顶多算是同桌加普通朋友而已。

　　实话说，晏藜心里，宋京墨的地位比江却还稍微高那么一些。

　　毕竟，她没见过宋京墨和十三中那群人混在一起，也没见过宋京墨打那么毒的架。

　　江却身上有太多她未知的东西了。
　　她怕江却，那些悄无声息的隔阂也还在。

　　江却掩在眼帘下的情绪微微波动了一下，沉默几秒，“没什么，就是随口一问。”

　　晏藜重新弯腰扒拉抽屉，把卷子都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翻看，没再接江却的话。

　　江却眼皮抖了抖，低头写自己的题。

　　“……嘶，弄到哪儿去了，我记得我就放桌上了啊……”

　　晏藜的声音丝丝缕缕地飘到江却耳朵里。他们两个中间隔了一摞晏藜的书，高高的，有一支笔立起来那么高。

　　藏在这摞书的伪装之下，江却在笔记本的一个隐秘角落里，写了两个字。

　　字迹清隽，力透纸背。

　　他写完，怔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的瞬间，翻到其他页盖住，转头对着晏藜坦白:

　　“在你那本三五里，我刚想起来，你那时候随手夹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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