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底洞

　　医院里也挂着那样的蓝色窗帘，有时候会突然刮起一阵风把它们吹得鼓起来。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鼓鼓的窗帘有时候会把她和他围住。
　　脸红心跳，一下子就变成了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在26岁的嘉景心里，十几岁的关于青春期的记忆早已经变得稀稀碎，而且后来她大概也真心并且轰轰烈烈地爱过别人。可是又仿佛，谁都比不上那个曾经和她一起被圈在教室的窗帘底下的少年可爱。他在某个炎热的下午用她桌洞里的可塑橡皮捏了一坨黑乎乎的大便递给她，用无比粘腻的声音告诉她：“你看，这个就是你。”如同任何小女孩一样，她掩饰着心里无知的窃喜，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结果还是在火烧一样红透了脸蛋之后把那坨诡异的橡皮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她用余光瞟见了他因为开心露出的灿烂洁白的牙齿，那片洁白就像一束光刺穿了她脆弱的心脏。
　　从此她只喜欢有洁白牙齿有常常的下巴黝黑的皮肤宽阔肩膀的男人。
　　就好像此时此刻，奋力地把窗帘扯回来，关窗关得震天响的赵卓志。
　　嘉景抬起眼睛，400度近视使得她只能没有焦距地望向他。
　　“看什么。”他说话永远都是肯定句，根本不给别人任何回答的机会。他忽然走近，猛地低下头，眼睛眯着，睫毛微微颤抖着，一根一根，黝黑细长。
　　嘉景没有表情地回看他，下嘴唇咬在两排牙齿之间，因为失血所以惨白。
　　然后他的手覆盖在她的额头上，凉凉的，让人觉得有说不出的惬意说不出的留恋。
　　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只好拼命地瞪大眼睛，仿佛那样眼泪就可以快点蒸发掉一样。
　　“你怎么不问我疼不疼。”她在心里说。
　　他当然听不见她的心里话，因为他很快就挪开了手，他说：“我们最近都很忙，你这倒也没有多严重，自己注意点。”
　　看着他的背影，她的嘴里面突然变得异常的干燥，着火一般。
　　我们！
　　她拔掉针头，起身的时候牵扯到了神伤烫伤的肌肤，眼泪终于止不住，她伸手胡乱擦了一把，触及到，她才意识到她的眼睛下面到裸露的肩膀都是纱布，结果她就像个新鲜的木乃伊一样磕磕绊绊地走到窗前。
　　她托着腮，定定地看着停车场那辆黑乎乎的尾号77的宝马。

　　“你怎么起来了！”
　　伴随着近乎造作的惊呼，还有完全造作的盘子跌落的声音。
　　嘉景微微眯了眯眼睛，她知道自己的晚饭又没有着落了。回头，变脸一样换一张微笑的脸谱，她说：“我就是想透透气。”
　　她抬手抚了抚散落在鬓角的因为热所以黏腻的碎发，顺势不漏痕迹地甩掉了沈致枚伸过来准备搀扶她的手。
　　假装没有看见沈致枚瞬间苍白的脸，嘉景指了指窗外那辆漆黑的车子以及穿漆黑衬衣的男人：“那个小白脸怎么不等你……”
　　沈致枚没等她说完，就忽地抬起来右手，她大概是想扇她一耳光，可是那只手却迟迟地没有落下来，就那么尴尬地，带着怒气地擎着。
　　最终，沈致枚把手落到了她脸上的绷带上：“嘉嘉……你真傻，你听医生说你被烫的多么严重了么……要是留下疤怎么办……嘉嘉，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有些东西……”
　　“你少跟我提我们！”嘉景在心里默念，一双眼斜斜地仍旧望向窗外。
　　一只鸟也没有，只有树上，大团大团被风吹乱的叶子。
　　尽管被那样的风吹着，却不曾掉落一片。

　　沈致枚喋喋不休的演说，突然因为嘉景嘴角勾起的一丝诡异的笑意戛然而止。
　　沈致枚觉得自己就像中了蛊，心中一下子就变得一片空白了一样。她呆呆地看着嘉景的笑容浮现，绽开，又平复，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嘭，嘭，嘭……”
　　她看见嘉景缓缓地后退了两步，猛地跪倒在她的面前，她紧紧攥着她的衣襟，却把脸离得远远的，然后她听见略带哭腔的声音喊了那两个最让她毛骨悚然的字：“妈妈！”

　　嘉景跪在地上，死死地拽着沈致枚的衣襟，哭喊着：“妈妈！求求你给我做手术吧，我不想毁容！妈妈！我会还你钱的！”
　　而沈致枚就像失掉了魂魄一样，木怔怔地低着头，看着膝下跪着的女人。
　　“求求你！你爸早就死了！”也不知道，怎么迸出来这两句苍白无力的反驳，然后沈致枚就像疯子一样推开围观的护士夺门而逃。
　　嘉景暗暗地叹了口气，她装哭装得有些累了，于是她爬起来，吸了一下鼻涕，滚到床上。
　　立刻有护士以同情的眼光看着她，并且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了被子。
　　嘉景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昏昏沉沉入睡的时候，她并没有看见电视里播放的八卦新闻。
　　那个男人抱着吉他站在马路边上唱歌，吉他盒子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然后他发现了镜头，冲过来，狠狠地竖起了中指：“拍个屁！”
　　镜头掉到了地上，闪烁着，人头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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