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 章
时序隆冬,江城阴湿一片,冬夜冷风卷着地上的枯草在打着旋儿。凌晨5:00,外头便隐约显出灰白的一片,江城的一切都被关在白色的无窗监狱里。
刚下飞机,先前扰人清梦的飞机震颤声已渐行渐远,阴冷的风卷着浓重的雾气总是在不知觉中往人骨子里钻。焘慝拢了拢自己的外套,攥紧手中的行李,口罩上的积攒的水汽似乎瞬间结成冰。他快步走了几步冲进大厅里,而身着各色冲锋衣的人群急促的碎步,又在这寂静夜色中显出声来。焘慝松了松眉,心中默默松了一口气。一阵骚动之后,各色的队伍便稍显镇定,发现路边设置的路标“英雄往前走”......
凌晨7:00,所有人都已被分配好工作岗位,焘慝自愿请求进入重感染区,负责人考虑再三,考虑到他那份不能再漂亮的履历,以及感染区的医生的紧缺,他无奈又欣慰地同意了,再三嘱咐,一定要做好防护。短暂的早餐时间,人手一份纯白的信封——是写遗书的纸,整条楼道沉寂了下来,偶尔间,低低的抽泣声打破这一室凝固的空气,钟表滴滴答答的声响似乎放大了,它仁慈的流出这些时间让这些孩子只是孩子。焘慝没说什么,纸上还是他一贯的沉稳工整的笔迹,他下笔很快,只列出一串数字,“身份证号码xxx银行卡号xxx银行卡密码xxx支付宝xxx......”写完,他顿了顿,肩背仍然是笔挺着,想了片刻又写下:“国难当头,岂能坐视。这仗我不打,着实面对不了我自己。我,不后悔。”他默默坐在椅子上,眼前的纯白似乎散发出一种纯洁却又哀戚的光芒。
上午8:30,焘慝穿上层层防护衣,带上面罩,穿上四层手套,瞬间,便像踏入西藏高原,空气变得极为稀薄,眼前的视线范围变得极为狭窄,厚厚的手套也极大部分的阻隔了触觉,手指拈着的细细的针头就像什么都没拿一样......三个小时后,一个个子不高的姑娘憋吐了,众人手忙脚乱的把她送到安全区外,又经过手忙脚乱的繁复的消毒工作,终于给瘦弱的姑娘采取更细致的处理,巴掌大清秀的脸上汗珠如豆粒般大,薄薄的脸皮红的不正常,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裂一样。
中午12:17,经过一上午的熟悉工作,焘慝被分配负责一位重症患者。繁忙的过道里,他努力快一点的摆动他沉重的双腿,进入病房后,入眼便是一片白,白的严丝不露,而身后的门似乎是唯一的出口,狭隘的空间充斥着各式机器的滴滴声。他定了定心神,快步走到房中央的一张病床,病人用着ECMO、人工心肺机。他看起来有五十岁了,满是沧桑的脸此时只剩下苍白,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更具体地说,此时他能控制的只有大脑了,手就像癫痫患者一样不停的晃动着。他似乎等了很久,这个时间他应该在药物作用下强制进入休眠,看到一位医生进来,他的眼睛睁大了几分,透出了一丝迫切的渴望,短短几日的病痛的折磨,已经使他疲惫不堪。焘慝很明白他是想要表达些什么,他俯首靠近病人嘴边,可是除了短促模糊的气音外,他什么都听不到。焘慝只好猜:“是要喝水吗?”病人明显的摇头。焘慝扫视桌上寥寥无几的物品,“你要打电话吗?”又问,病人眼中闪出了几分光芒,他忙不迭的微微点了点头,焘慝翻出通讯录,将页面翻给他看,晃动的手指向“老婆”。视频接通了,一位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红肿的女士出现在屏幕上,她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咬肌清晰可见的抖了抖,露出一丝笑意,貌似轻松地说道:“怎么样,最近好点了吗?你要坚持住啊,你说过我们要去摩尔曼斯克港的啊。”话罢,女士似乎再也忍不住眼泪,一边笑着一边抹眼泪,病人眼中也打转着眼泪,隐隐的抽泣声混着房内滴——滴的机械声,莫名渲染出一股哀泣的气氛。挂断之后,焘慝又问:“要和母亲打电话吗?”就在焘慝的手指即将触到号码时,病人瞬间反应过来,开始拼命挣扎,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焘慝连忙把手机收起来,弯腰拍了拍病人的手臂,语速加快了几分,“不打不打,等你好了以后自己打。叔,你......你千万别放弃,”焘慝很难形容那一刻是什么感觉,他生平第一次,像一个思维迟钝的笨蛋,隔着好几层手套碰到大爷手臂的指尖都是麻麻的,那股麻意汇成一股细流,冲击到心脏,心脏瞬间就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出了房门,转过楼角,在无人的角落,焘慝多日来的心理建设在这一瞬间坍塌崩溃,护目镜里满是水雾,喉头的酸涩让他几欲呼吸不过来,双手撑住墙壁,大口呼吸着,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在这个瞬间,难得的,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起那个差不多相隔半个中国的地方。忽然,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耳边传来豪爽轻快的年轻嗓音:“你好啊,你是焘慝吧,我刚刚看见你从那个病房出来。”回过头,入眼的就是一身保护严密的防护服,唯一露出来的眼睛圆圆的,闪亮的似乎有银河揉碎在里面。他一边说,一边自来熟的揽住焘慝的肩膀。说道:“走吧,你还没吃饭吧,一起吧。”充斥着脚步声和机械声的通道里,他那充满活力的嗓音好像瞬间冲破了压抑厚重的云层,将金黄色的光线倾泻在他的身上。他叫做杨阳,人如其名,就在前几分钟随着刚刚转病房的阿姨一起,成为了焘慝的搭档。
日子日复一日的重复着。病房中的大爷和阿姨病情也肉眼可见的好起来。他们也有了精力每天聊会天。这时,语言的地域差异就显现出来了。记得医患刚搭上话的那一天,正好门前院子花开了,杨阳特意拉着采了一些花骨朵送给大爷大娘。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杨阳跳脱的声音远远的便传到了病房里。“焘慝,你快看看这花!”意料之中,没人搭话。欢脱的声音溜进屋里“大娘大爷,你们快看,花!把它放在瓶里,它会开的。”大娘笑着说:“医森来了。”焘慝迟钝了一瞬,声线平稳:“大娘,你觉得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呼吸困难,咳嗽呢?”“冇得,咳嗽嘛,倒是三不知。”当即焘慝抬起头,愣愣的看着两位老人,脱口而出:“什么?”又看向杨阳,对方早已前仰后合,拍着他的肩说:“你......你还真没看医疗队编方言手册啊,同志,你的工作不到位啊。”大爷大娘一边笑一边不忘帮他解围:“没的事,没的事,几天大娘就让你成为本地人。”焘慝羞红了脸,微微低下头,伸出手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子,不再张口。
看着忙碌的两个半大年轻人,老人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了自家的孩子,心头一顿酸涩,“小伙子,来这后悔吗?”杨阳面罩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想来那口罩下必是一个灿烂至极得微笑,“不,因为有期待,期待武汉解封时的满城樱花,勇往直前就没了恐惧。”焘慝冷静自持的写下最后一笔,伸手扶了扶瓶中半开的粉色花朵,“不后悔。无论好坏,都是一种邂逅。我放弃一些东西的时候,就清楚地知道,那并不遗憾。”话落,满室落下一片寂静。等做完一切工作,急奔下一工作时,身后传来一声微微的哽咽:“太感谢你们了,谢谢,谢谢你们的坚持。”转身,便是老人们婆娑的泪眼,和那高举的大拇指。
焘慝问杨阳:“等结束后,你想干什么?”思索片刻,他带着清脆笑声走远,“远赴人间惊鸿宴,一睹人间盛世颜。怎么样?”窗外的雾气早在几日前便散尽了,阳光踩着云朵,再一次和花骨朵相遇,她兴奋地在花瓣上跳舞,一不小心,身上的金粉撒了满地。想来,人世美好不过是芳春柳摇、槐序蝉鸣入深巷,不过是草长莺飞,清风明月。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