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呢喃

　　二零一二年秋，时喃读初三。

　　那年的秋天比以往来得更早，挂在枝桠上的树叶从浅绿转为深红，被瑟风吹过，永远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同样在悬崖边颤抖的还有时喃的成绩。

　　和所有人一样，她终日奔波于家和学校之间，上课，考试，刷题，只为能在明年的中考拿到好成绩，然后顺利升进七中本部。
　　只可惜52分的物理试卷仿佛不愿意给她机会，从初中部直升要拿4A2B，时喃的路上有这么一块硕大的绊脚石，怎么也绕不过。

　　为了在下一次月考中打个漂亮的翻身仗，时喃天天熬夜看书，不仅重感冒不说，还愈来愈向“走火入魔”靠近——
　　否则也不会在早上五点就闭着眼睛开始换衣服，心里还念叨着“我要复习，我要复习”，然后一眨眼已经走到了公交站。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到那个人。

　　天色还是灰蒙蒙的，马路上除了伫立一晚不休的路灯，只剩早起工作的环卫工在轻扫着落叶。
　　时喃站在站台的最左边，视线不时往右边瞟，又很快转回来。

　　几米开外，男生手里拿着本厚厚的书，正缓慢地翻阅。
　　暖黄灯光从他的头顶洒下来，仿佛罩了层轻轻摇曳的光晕，让人挪不开眼。

　　为了显得自然点，时喃不停地把双脚脚尖抬起又放下，以此来掩饰见到身旁人的紧张，和......那一丝丝小兴奋。

　　几分钟后，橙红色的公交缓缓驶来，时喃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住。
　　直到站在另一边的男生已经走上公交在正对后门的单排座位上落座，她才小碎步跟上去，刷卡上车。

　　视线从那人的身上扫过，时喃强装镇定，找了车厢最后排的角落位置坐下。

　　比起刚才平行站在站台，这样的角度，偷看起来就方便多了。
　　与初见时穿着整齐校服的样子不同，此时他只穿了件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套着宽大浅蓝色校服裤的长腿略往外伸，旁边是被随意放在座位下面的双肩背包。
　　上面似乎还挂着个小吊坠。

　　时喃轻拍了下自己的脸颊，努力把目光放向窗外，又不知不觉移了回来。

　　和对方的初遇其实再平凡不过。
　　那天因为生理期痛经，她晚了些时间才出门。恰逢学校有领导检查，校门口记迟到的时间比平常提早了十分钟。

　　保安拉上七中校门的时候，她刚好钻了进去。可惜遇上刚领到红袖章的执勤女生，新官上任，不肯轻易放过。为了班级的操行分，免不了一场纠缠。
　　无奈之际，挂着学生会校牌的男生刚好经过检查，一句不咸不淡的“下不为例”了了此事。

　　第二次相遇是在体育馆的后面。

　　和其他高中不一样的是，荔城七中高中和初中都有，初一初二在建筑比较旧的北校区，等升到初三就会搬到七中主校区来读书。
　　整个高中部在离操场很近的艺芳楼，而人数较少的初三年级则独占校园深处的一栋小楼——绘园楼。

　　绘园楼就在体育馆的旁边。
　　那天时喃代好友周淼淼去倒垃圾，突发奇想绕了个远路，打算从体育馆后面过去，远远的就看见了台阶上的直挺身影，他正低头看书，手边还放着把吉他。
　　那里似乎于对方是秘密基地般的存在，他看得认真，时喃也不敢走近打扰。

　　今天，是第三次了。
　　总得知道他的名字吧。

　　伴随车辆驶过一个又一个站台，天光熹微，路面上的行人与车辆也逐渐多了起来。
　　“荔城七中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下一站......”

　　纵使再舍不得，到站也必须得下车了。
　　时喃跟着厉许之的后脚下车，前者已经大步走进校园。晨露的清香掺杂着早餐摊位上的香味一起钻了过来，她回头去看，只能望见公交缓慢在人群中扭动的背影。

　　虽然转到本部不过两个月，这趟公交她却已经坐过很多遍。

　　早晚峰拥挤，其他时间空荡，午后有斑驳的树影洒落，夜里能透过车窗看见星星。
　　而现在，又给了她再往前“窥探”的勇气。

　　行至正对着校门口岔路口，时喃没有像平常一样拐弯往绘园楼走，而是低头拽住垂在两侧的书包肩带，然后和不远处的颀长身影保持着同样的速度，缓缓向前。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艺芳楼。
　　整栋楼是中空的环形设计，暑假刚翻新过，每层楼的间隙用淡蓝色的墙漆隔开，从下往上看，像一条将人环绕其间的跑道。

　　为了追上前面的人，时喃钻进一楼中间的天井抄近道，冷不丁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名人雕塑给惊到，只能又乖乖退出来，而后小跑向前。

　　等灰色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她才松了口气，又放慢步伐。

　　只是很快心就又沉了下去。
　　他们还在一直往上，越高的年级楼层越高，也就代表着——他会越快毕业。

　　终于，他们一前一后走到了顶楼。
　　男生走进了高三（2）班。

　　时喃脚步停下，看着他走到最里面一列的第二排坐下，是个能直接看见操场的靠窗位置。

　　为了不被发现，时喃没再停留，小退步往后走，还没走两步又被右手边的光景吸引视线。
　　那是一面很大的墙，鼓舞人心的横幅挂在顶上，下面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红榜。

　　远远的，时喃已经依稀能看见上面穿着校服的一个个身影。

　　此时整层楼都还没什么人，除了一两个从楼梯间里走出来拐弯进教室的发出些细碎的脚步声，红榜这块一直是静悄悄的。
　　时喃回头看了眼高三（2）斑的位置，纠结不过半秒，还是挪步走到红榜前面。

　　上面一共有两栏，分别是文理科的排名。

　　时喃一顿，高三（2）班是文是理？
　　他弹吉他，应该是学文的吧？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文科前二十，每张照片下除了班级姓名，还有个人格言，大多数都是“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之类的。
　　果然，没有他。

　　思索着，时喃又看向理科那边。
　　前十名没有，第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也都没有。

　　时喃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幼稚，怎么可能刚好这么巧就能在这上面找到——
　　直到视线凝固在第二十名的位置。

　　这张照片大概是某个清晨拍的。

　　因为他的脸还有一点肿。
　　右边的头发翘起来一小撮，整个人看起来睡眼惺忪，但这已经是时喃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清他的长相。

　　他抿着嘴，眼下有些灰青，想必是熬夜复习留下的。

　　虽显疲惫，但敛着眉的眼神却依然十分清澈。
　　初升的太阳刚好照在他身上，勾勒出立体的五官，睫毛处也跳跃着些许阳光细末。

　　“发光不是太阳的权利，每个人都可以。”
　　这是在他照片下的话。

　　还有：高三（2）班，厉许之。

　　时喃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足足停留了一分钟。
　　直到身后传来一些男生们打闹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有些失态。

　　转身几秒钟后，时喃又转了回来，面对那张照片，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把手机打开到相机界面，塞进校服袖口，露出摄像头。
　　抬手，咔嚓。

　　-

　　当天夜里，时喃帮着母亲收拾完碗筷才回到房间。

　　家里一共有四口人，除了父母，时喃还有个比她大四岁的哥哥时岸，之前也是七中的学生，今年刚好考上大学，去了临省读书。
　　傍晚的时候时岸给家里来过电话，没说什么有营养的内容，只是在最后让母亲把电话给时喃，然后贱兮兮地说自己的大学生活过得有多么滋润，让她不要太羡慕。

　　时喃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书桌前，她把所有的试卷摊在桌面，给自己的晚间复习列了个计划表。
　　虽然晚上的复习时间很短，但是她喜欢那种把任务完成后一项项划掉的感觉。

　　打开错题本，时喃顿了一下，又先放在旁边。
　　从柜子里摸索出一张崭新的A4纸，她拿起橙色的马克笔，小心翼翼落笔。

　　“发光不是太阳的权利，每个人都可以。”

　　时喃把写好的A4纸折了三折，做成一个小立牌放在抬眼就能看见的窗台上。
　　一头扎进学习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她好像慢慢适应了这种逼迫自己一直往前的状态。

　　等所有任务全部完成，窗外小区里其他人家的灯又已经灭得差不多了。
　　简单洗漱完，时喃穿着睡衣躺在床上，床头灯还亮着，她眯着眼睛盯了会又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翻到早晨偷拍的那张照片。

　　大概是因为做贼心虚，画面有些许模糊，照片上的人也变成了重影。
　　她有点后悔没一次性多按几下快门。

　　“厉，许，之”
　　时喃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自此，她也成了骚动人群中的一个。
　　会不动声色地拉上好友往艺芳楼转，会在听到他名字的时候屏住呼吸，会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幻想一切不可思议。

　　少女的心思啊，比校园东墙上缠绕着的藤蔓还复杂，却也比藏在课桌抽屉里的情书还直白。

　　他不用听到。

　　她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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