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

　　曙的热泪“刷刷”地淌下来，明知此时，已是此生最美好、最珍爱女子最后的时光，那悲痛欲抑难抑，终迸溅而出。他鼻音浊重，重重点头应允：“好。”
　　清粼疲累地闭了闭眼睛，鼻息急促起来。御医已到，却无计可施，忍声哭跪一旁。
　　丽夕傻了一般。这一段曲情，她又何曾想到过。
　　她看了看清粼奄奄一息的样子，突然扬声哈哈大笑，泪颜模糊，声音娇而媚，似痴如颠：“我杀了她啦。”
　　她颠乱狂语，反反复复：“我杀了清粼公主啦，她再也不能跟我抢王上啦。”
　　她疯了。
　　无人理会她。
　　“曙。”清粼勉力挣开双眼：“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曙紧紧握住她的手，除了点头，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如果能换回她的命，他愿用黎国，不，用天下去换。
　　“别伤害珠琅。任何情况下，都别伤害珠琅。”珠琅，她飘迹在外的侄子，她的血缘亲人，是她至死最放心不下的牵念。
　　“我答应。”曙郑重应允。
　　清粼放心了，感激地眷恋地望着曙，唇角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神色凄婉。有太多的不舍和不忍，却不得不丢开。她略抬手，召近素娥和御医等人，声若蚊鸣：“你们亲眼所见，我的死，和黎王无关。素娥，你告之昭将军，别跟黎王为难……”
　　昭将军已传到了，见此情景，双膝跪下，正迎上清粼公主已散淡的目光，她的最后一句遗言细细传来，清晰入耳：“天下，不能再乱了……”
　　这个善良美丽的女子，抛开一切羁绊，去了。
　　众人的哭声骤然放大。
　　曙抚尸失态悲恸大哭，胸口宛如杖槌，迸裂般地疼痛。心中空空落落，魂魄无依，竟似已随清粼而去。
　　昭将军的眼中，亦滚下豆大的两颗泪珠来。自清粼公主同意降黎后，昭将军便对她有着复杂的情感，既对她忠心、尊敬，又有着误会和不解。此时，他全明白、全理解了。
　　唯丽夕笑声悦扬：“死啦，她死啦。”她绕殿胡乱奔走，怔怔痴痴。这下子，曙是永远都不会要她了。
　　殷份就是她策反的。那个贵族公子，一直思慕于她的美色。月牙死了，曙一心系于清粼，无人理会丽夕，她得以顺利地实施她的计划。一壶烈酒，加上一个温香软玉的绝代佳人，轻易地便搞掂了殷份。僭越臣位，与王上爱妃私通，死罪一条，他不得不反。死，或者逃，都非殷份所愿。那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将门之子，哪舍得死，哪舍得亡命天涯，抛开荣华与富贵，他本心高气傲，加上色令智昏，竟欲取曙而代之，统治天下。任谁的心底，都藏有炽烈的欲望吧。
　　本来，她是想要曙的命。有那么周密的计划和部署，殷份向她邀功，志在必得。可是，最后时刻她却改变了主意。她还是舍不得。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她舍不得。所以她冲出去给他通风报信。
　　他和清粼公主卿卿我我，视她如无物。
　　她可以留下他的命，却不愿留下清粼的命。
　　一路上，她一直在犹豫。月牙已死，她这颗棋子已无用；她委身伺他人，失掉贞洁，无资格再伴君侧；再何况，他钟情于清粼公主。诸多原因，都已注明，她这一生，已如冷宫凄月，孤怜哀苦。可她不想便宜了清粼公主。于是有了绝望无助后的那一刺。
　　一刺得手，心中竟是言不尽的恐惧，空虚和失落。她崩溃了。
　　昭将军轰然起身，手起剑落，痴笑声骤停，那个疯女人颓然倒地，洁净的宫壁上，溅上去一条浓稠的血痕。
　　*
　　奂华宫最高的宫楼外廊上，曙抱着双目阖闭如入梦中的清粼，哽咽不已。
　　漫天雪花飞卷，朔风凛凛。望不见来路，看不到归处。
　　十年，她一次次站在这宫廊上远眺，心中该有着怎样无望的苦。
　　相逢梦一场。
　　清粼公主，美名扬天下，他如何不知。即使当初他能得到那只故意遗落的镯子，窥知她闺中深藏的心事，她的哥哥禁，又能同意她下嫁黎国吗？
　　“天下，不能再乱了……”这最后一句遗言，是她的叮嘱，也是她的期盼。
　　因为天下，她和他隔山万重，期期艾艾地苦恋；又因为天下，她和他终有缘相携手。竟缘薄。
　　“你怕？”当初，她直视着他，挑衅般地问。那静如长河的清丽容貌下，竟隐藏着对他汹涌的爱。
　　看尽落日，越过洪荒，她已不在。
　　“把她交给我吧。”一个冷脆的女声骤然在旁响起。
　　曙猛地转身。不知何时，宫廊上竟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身着描金黑裙的年轻女人，雪肤嫣唇，一匹浓密的长发如闪亮的丝缎。她的神情淡淡地，明亮的眸子里浮动着似有若无的感伤。
　　“你是谁？”他沉声问。
　　“黑雅。来自月奴情界的黑雅。”黑雅目投清粼的身上：“我来带清粼走。”
　　月奴情界，似曾有耳闻。可带走清粼，他万般不情愿：“为什么？你要带她去哪里？”
　　“清粼利用圣石修炼回光术多年，那颗圣石，早已幻化湮融于她的体内，她已算是月奴情界的人，死之后自然要回到月奴情界。”
　　曙心念急转，眼底瞬间亮起光芒：“你也懂回光术对不对？求你救活清粼吧。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黑雅轻笑：“你能拿出的东西，我都不稀罕。”
　　“你不能带走她。”曙声嘶力竭：“你明明可以救活她，为什么不救？”
　　黑雅的眸子冷胜冰雪：“心易生怨，有怨易成孽。清粼何尝不知，俗世贪欢，诸多说辞，都只不过是为自己找借口。既已爱过，就放手吧。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她不过淡淡几句话语，曙的心底，一时惘然。
　　黑雅右手轻抬，玉指似舞，倏忽间，曙的怀抱已空，清粼已在黑雅的臂间。她双手托人，却毫无费力之感，浑若手中无物。
　　眼见黑雅转身欲离去，曙纵身扑过去，口中大叫：“不——”
　　黑雅顿身，似在叹息：“还以为，一统天下的，会是子阡的儿子，想不到竟会是你。”她郑重加重语气：“天既将此大任交于你，你便勿生懒怠吧。”
　　旋转间，盈盈跃起，带着清粼已如染金黑蝶般蹁跹落往宫廊外的虚空。
　　曙惊呼，扑过去凌空便抓，一抓却落空。再看，唯有茫茫飞雪，哪里有黑雅的身影，仿佛刚才根本只是一场幻影，任何人都不曾来过。
　　他怔如石雕。
　　*
　　玄凌河，积冰千里。一行人正艰难地迎着大风雪前进。
　　珠琅突然抛开手里的拄木棍，放声大哭：“姑姑死了。”
　　娜娜冲上前，慌忙捂住他的口：“王上别咒公主。”她自愧为人母，尚未与珠琅相认。
　　珠琅甩开她的手哽咽：“姑姑真的死了。我心痛得要命。”
　　越开与娜娜面面相觑，各自心惊。
　　是直觉吗，那份植根于血缘的关爱之情，让千里之外的珠琅，遥感到清粼公主的死亡？
　　“姑姑一定是被曙和月牙逼死的，我会为姑姑报仇，一定会。”
　　“曙拿走我的东西，我全部都要夺回来。”
　　大风雪中，孩子的赌咒发愿声慷慨壮志……
　　心有魔障，欲壑难填。
　　再过十年，又是怎样的天下，将会有怎样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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