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1]

　　又是大风呼啸寒冷刺骨的一个冬天
　　我在家里见到解丞是毫不意外的。

　　我解开身上裹挟的寒气的大衣，随手搭在身边的椅子上，问道：
　　“你不是在江宁吗，怎么想到来苏州了？”
　　“想见你。”他朝我眨眨眼。
　　“哎我说解少爷，你这嘴怎么一天比一天欠揍。说吧，什么事？”我撇了他一眼，笑骂道。
　　我见他收起了脸上的嬉笑，声音仿佛是刺破万重雾的利刃，一路送到我耳边：
　　“唐峪，你认为，这黑暗社会需不需要一束光？”

　　解丞的确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唐家与解家是世交，小时候两家逢年过节就要互相拜访。后来随着国内形势渐渐紧张，见面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直至前几年政府派遣学生留洋时，我和他一起出国才得以重逢。在学校时导师常常夸他想法独特。我深知他的反叛个性，但也着实因他话里的深意吃了一惊。
　　对于当下形势，许多自诩先进国人的知识青年们时不时就在某期报纸的角落里上暗戳戳射影两句，却从来没有人敢提到明面上来。
　　我一时想不出完美的回答。
　　空气渐渐安静下来，耳畔只余下彼此的呼吸声。
　　我想，大概是要有光的。

　　“你来找我，是为了这事？”
　　“倒也不是，还是想你了。”
　　“少装，说完就赶紧走。”我拿起一旁的风衣，佯装要赶他走。
　　“诶、诶唐小峪！不是、唐少爷，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最终解丞还是在我家住下了。
　　于是每天和他斗嘴就成了一项活动，成了在这个暗流汹涌的社会里难得的片刻放松。

　　新年伊始，年前被官兵们赶走的小摊贩们又在街上吆喝起来，官府里的大人高兴地对侍从说，看来今年又是一个太平年啊！
　　那是，咱们这可是物资丰饶的鱼米之乡，再加上大人您的治理，自然是过的越来越好。
　　大人心情颇好地点点头，吩咐侍从摆膳。于是紧挨着苏州府的几户人家都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有小孩子寻到墙根边，又被惊慌的家人逮了回去，最后只分得一碗薄粥和娘亲偷偷省下的两块点心。
　　这只是偌大苏州府的一隅，政府兵败带来的巨额赔款让百姓生活更加苦不堪言，可又有谁敢站起来反抗当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是夜，解丞拉着我到了山塘街[2]。两旁的酒肆还挂着红灯笼，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货船晃晃悠悠地从河上划过，船夫嘴里还时不时轻声哼着几句吴侬软语。七里山塘，是姑苏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路边随便找一家小吃铺子进去都能见到姑苏特色：蟹壳黄、梅花糕、海棠糕……若是遇到馄饨铺子，那必定是要去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泡泡馄饨，意不在充饥，而在那份温暖的感觉。走到一半，解丞让我在桥边等他一会儿，回来时他手里已经拿着两个热腾腾的梅花糕。[3]梅花糕甜甜糯糯的，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味道。
　　“唐峪。”他突然开口。
　　“嗯？怎么了？”我一边挑开糕点上的红绿丝，一边回应着。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回苏州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吗？”

　　时间有些久远，许多细节早已在记忆里淡化。我只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晚上，月光似白练，照得地面白泠泠的，庭阶寂寂，树影斑驳。我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样的梅花糕，甜甜糯糯的。解丞坐在我身边，盯着地上的影子，突然轻声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他的话，只想起我透过热气看见的那双璀璨的眸子。
　　院子外，父母催促我收拾东西赶紧上船，我手里的点心袋子还没来得及扔掉，就在大人的叫声中被拉去装衣物用品了。
　　我甚至没来得及和解丞告别，就匆匆踏上离去的客船，我想，只要我们心中依旧记得彼此，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想起来了吗？”解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我的回忆。
　　“嗯，不过说起来，那天晚上你究竟和我说了什么？”我依稀记得他问我“有没有光”。
　　“那天我说……忘了，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他故作高深地卖了个关子，转头就朝来时的路跑去。
　　“解、丞！你给我回来！”

　　*
　　解丞其实没忘，那个晚上唐峪匆匆离去，只留下糕点袋里挑出来的几根红绿丝。
　　他知道唐峪并不喜欢吃红绿丝，却挑了一份红绿丝最多的给他，那时的他只是想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多留自己的好朋友一会。
　　他说：“唐峪，这天下需不需要一束光？”
　　从前的他性格反叛，不想被拘束于泥泞中，想要拉着唐峪一起脱离这里。而现在，他明白这个社会便是如此，想要一劳永逸，唯有做那个亲手打破黑暗的人。而过程究竟有多艰难还不得而知，他只是想撑起一小片乌托邦，能容下他和唐峪两个人就好。

　　最后我还是没能从解丞口中问出答案，我隐约觉得，答案一定与他这次来苏州的原因有关。
　　过了元宵，解丞终于准备启程回江宁了，我送他到北码头[4]。傍晚时分，天边的余晖还未消失，照亮了尽头的云彩，又是一年离别时。只不过，这次离开的是他，而我还有幸能在岸边送他离去。隔水相望，前些日子一起吃过梅花糕的摊位还在对面，而分别之时已经到了眼前。
　　我想起一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参心二宿在星空中此出彼没，故人分离难相见，多年前的一别让我们隔断十年之久。但今日之别，我有预感，不久后我们就会重逢。
　　解丞俯下身，轻声说：
　　“我此次来苏的深意远超于此，我在江宁参加了一个民主组织，本来是想问问你的看法，我那天问你的问题，你现在还有答案吗？”
　　我一时怔住了，解丞的思想远比我所想得更加深刻有力，更具有先进性。
　　“年轻人，船要走啦，赶紧上来吧！”船夫在船头催促着。
　　“走了，你要是想好了，就来找我。”他朝我笑笑，低喃道“……真希望可以早些见到你。”
　　他踏上客船，朝我挥挥手，船只渐渐随波远去，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了，夜，来了。

　　解丞的话还环绕在我耳边没有散去，我想，我是一定要去赴这一场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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