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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一生
穹庐之上,千万里白蒙蒙的一片,看起来似乎就要落雪了。
兆京城二十里外的大道上,行着一辆高大的马车,车里铺着厚厚的绒毯,四周的小火炉中炭火噼啪,看着就温暖惬意。
林之愿手边还放着一个手炉,但即使在这冰天雪地里,车里还是足够暖,于是便用不上它。
此间已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吃个花糕吧。”林之异坐在他对面,将桌案上精致的小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我不饿。”林之愿端起手里温热的茶杯,喝了一口。
今日一大早,他就被林之异塞上马车,他也不说是去哪里,做什么,已经走了这么久,都还没有到。
不知道林之异又想玩什么花样了。
他不禁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对面这人。
他身量高,身上气势又很强,同处一个封闭的空间,总是让人感觉到深深的压迫感。
更别说他幽深的目光,一直毫不避讳地盯在他身上,让人避无可避。
更让人憋屈的是,他纵使被看得全身直起鸡皮疙瘩,却也不敢说什么——如今的林之异,行止怪异莫测,他真怕他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在他的忐忑不安中,时间缓缓地流淌,终于,前面的车夫道了一声:“大人,咱们到了。”
林之异率先下了车,然后站在雪地里,静静等着他。
林之愿掀开帘子,好奇地向外面望过去,待看清眼前的景象,他不禁愕然顿住,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入目是一片辽阔的山岗,漫山遍野,盛开着灼灼梅花,鲜红、粉红、淡白,鲜妍瑰丽,冷艳逼人,一朵朵、一簇簇高傲地挑在虬曲的枝头,一直开到了远处高高的山坡上。
一团团红雾层层叠叠,将天地都映衬得绚丽薄红,空气中充斥着清幽的暗香,将人全然笼罩在其中,教人全心全神都沉醉其中。
一种磅礴的震撼攫住了他。
林之异站在一旁,并没有出声,他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脸——他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奇景,仿佛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心湖中荡起一圈圈神秘的涟漪,他不大懂,却觉得很心动。
青黑的石子路上,铺散着零落的花瓣,长长的小路一直延伸到梅林深处,林之异做了一个相邀的手势,林之愿便也没有推辞。
他率先走了出去,林之异跟了上来,缀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二人就这样无声地缓步而行。
他们身上披着同种样式的裘衣,一黑一白,两道英伟磊落的身影并肩而行,很快便消失在这片绚丽如梦的梅林之中。
小路的尽头,有一个八角亭子,亭子里摆着石桌石凳,石凳上头铺着厚厚的罩子,石桌上散落着一些飘洒下来的梅花瓣,竟还烹着一壶热茶。
“这是你准备的?”他不禁奇道。
“不错,正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可冷了?咱们进去喝些茶吧,亭中赏梅,也别有滋味。”
为我?林之愿嘴角一抽,受宠若惊,心道:真是难为你了。
二人进了亭子,林之异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这是梅花茶,能生津止渴,清热润燥。”
林之愿低头一看,碧绿的茶汤中飘着几瓣梅花,清冽馥郁,幽香扑鼻。
“大人烹雪煮梅,真是好兴致。”
林之愿尝了一口,觉得甘冽清爽,又鲜灵芬芳,就算不太会品,也觉得享受极了。
而林之异听着这声“大人”,心里却不大舒服。
“哥哥,你能否像从前那样叫我?”
“……你我身份悬殊,这恐怕不合适。”
那声“阿异”,他断不会再叫了,那会让他再度想起,他曾经是有多蠢。
从前,他在林府当大少爷的那段日子,现在想起来,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还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每每想起来,还会令他心如刀绞。
林之异见他脸色不大好,心里也有些闷,他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物,在他眼前展开。
林之愿定睛一看,这正是他的奴契。
他冷冷地看着对方,想知道他拿这个出来是要做什么。
没想到林之异却三两下将它撕作碎片,抬手丢入火盆中烧了。
火光猛地窜起,又颓然落下。
“哥哥,你现在是我的义兄,就是在皇上那里也作数的,我已为你重新办了一个身份。”
林之愿心中一动,怀疑地眯起了眼睛。
林之异郑重地看着他:“往后,你就是我将军府的半个主人,我断不会再叫任何人伤你,包括我自己。”
林之愿低下头,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如今这种姿态,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能信他吗?
算了,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他便信了又如何?横竖不过他一句话的事。
人生一世,谁不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呢。
但他口中却问道:
“你这是何意,你我之间的那些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林之异望了他半晌,眼中闪烁着不知名的情绪。
最后,他起身走到亭子边上,从怀中摸出一把碧箫,搭在唇边,对着一望无际的花海,吹奏了起来。
箫声凌厉,隐有金戈铁马之威猛,黄沙落日之雄壮,鸢飞戾天之倨傲——透着一派肃杀之意。
这时,天空中开始落雪了,不一会儿,点点飘雪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寂静无声地浸染凡尘,漫山遍野的梅花,也被它一点点地染上冷白。
林之愿凝望着不断飘落的雪花,仿佛听到了高空中传来压顶的巨响,那声音无法用耳朵捕捉到,但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总算听出了箫声中汹涌的杀意,心中顿时一片苍凉。
他向周围看了看,四下无人,只有一树树绚烂的梅花开得热闹。
如果在这荒山野岭中杀人,然后于梅花树下藏尸,再被这纷纷扬扬的大雪一盖,估计就是有人想找,也找不到他的尸首吧!
他可真是挑了个好地方。
他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随时准备逃跑——即使他明白,他多半是跑不过林之异的。
曲毕,林之异回首望过来,见他一脸的戒备,心中甚是疑惑:
不是说,在他面前展露些才华,便可让他另眼相看吗?
陆峥这半吊子,八成又是信口胡诌。
“这是我从前在军营里常吹的曲子,破阵子。”
“大人想必是胜券在握,才有这般闲情逸致。”
“不,那时候,陛下的兵力并不强大,我们时常处于九死一生的险境,身边的人一波波死去,每个人都是提着脑袋在过日子,说不定哪一天,身首异处、尸骨无存的,就是自己了。”
他复又看向天空,冷寂的神情透着几分萧索和沉重。
“士气低迷之时,唯有激越的战曲,能聊以慰藉。”
这是他第一次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许多——时至今日,林之愿发现自己仍然会为他感到难过。
但他看着他浸在莹白天光中的挺拔身影,却还是觉得,他像是一把经过千锤百炼的、锋利的宝剑,似乎任何艰难苦困苦都无法将他压垮。
“大战前夕,将士们总会想起自己的家,然后谈论起各自的亲人。他们憧憬着战胜敌人以后,衣锦还乡,享受天伦之乐……这一点念想,能支撑着他们战胜对死亡的恐惧,熬过几千个转战南北、朝不保夕的日子。”
林之异低下头,黑长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神色,“因为他们心里,总有个可以归去的地方。”
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了几下,林之愿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讲什么了。
“可我没有,当年,我从乱葬岗那成堆成堆的残尸腐肉中爬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家了,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林之异终于看向他,神色平静。
他站在那,脊梁挺得笔直,看起来无坚不摧,但落在林之愿眼里,却破天荒地觉得,他是那么脆弱,那么难过,那么……令人心疼。
毕竟,他并非生来就那么坚毅的。
林之愿……此人若是落在他的手里,他一定不会叫他好过!
林之愿用力捏着茶杯,直至手臂都有些痉挛。
他任由眼睛里覆上一层无法控制的水汽——这种无家可归、飘零于世的感觉,他是再明白不过的。
所以林之异的每一句话,都沉沉地敲打在他的心弦上。
他……掉眼泪了,他好像很难过——林之异这么想道。
他已经很确定,眼前这个人,这个躲在林之愿身体里的人,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
他已经不需要再去纠结什么了,不管他是什么,妖魔精怪,水鬼地精,什么都好,反正这个人,他是要定了。
“可是现在,”他走向他,“我身边,出现一个人。”
他在他面前站定,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林之愿也看着他,直到这时候,他才惊觉,他口中害他失去家人的罪魁祸首,不正是他所在的这副躯壳吗?他就是林之愿啊!
他不禁咽了口口水,难道他要翻旧账?
一颗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他让我有了一个想要回去的地方。”
他垂着眼,俊朗的脸上带着些微的笑,粲然的眸子里仿佛盛着漫天星河,仿若怀着无限的憧憬。
眸子里倒映着的,全然是他的身影。
林之愿怔了怔,蓦然收回了视线,他有些仓皇道:“那、那是好事啊,你不是近日就要成家了吗?恭喜你了!”
林之异眯起了眼睛,浑身的气息陡然凌厉了起来。
他抬起手,向他伸了过来。
林之愿猛地站起来,条件反射地一挡,将他的手臂打歪了过去。
林之异的动作僵了僵,他轻声道:“哥哥,你发上,有一瓣梅花。”
“……我自己来。”
林之愿惊魂稍定,胡乱拂了拂头发,那瓣梅花并没有掉下来,而是挂在了他鬓边,绚烂鲜红的颜色衬在他漆黑的发上,让人心里有种奇异的悸动。
林之异不禁看得有些入神了。
“你在看什么?”林之愿用手摸了摸头发,那花瓣这才打着旋儿翩然落下。
林之异趁机握住了他的手,不给他挣脱的机会,将二人修长的手指一根根错落地交缠在一起,直到十指相扣。
林之愿惊异地看向他。
“哥哥,以往,是我没有看清,才会下手那么重……我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我都会一一弥补的。”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懊悔。
“你干什么……”林之愿无暇他顾,他使劲推着他,也没推开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
转眼,他们就紧挨在一起了。
“哥哥,往后,你我,不分彼此。”
“什、什么意思?”他尽力后仰着脑袋。
“你不是说过,我们是彼此唯一亲近之人,要相互扶持,一起走过这一生吗?”
“我什么时候说——”
“现在,我回答你,我愿意。”
什么?怎么回事,怎么就“我愿意”了!
林之愿彻底懵了,他看着林之异无比认真的脸,那双深邃幽黑的眼眸里波光潋滟,其中饱含着陌陌的深意。
他不是傻子,他内心深处,是有那么隐隐约约的一种猜测的,林之异近来的举动,林之异方才肖似约定一生的话语,都昭示这那种意义——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林之异不是该恨他的么?他那当胸一剑,他百般的羞辱折磨还历历在目,他不是恨他入骨的么?
又怎么会对他真心相付!
林之愿两世为人,从未被人珍视过,他不懂那种感觉,所以就算有人这么对他说了,他也不会往那方面想,他也不会信。
绝对不会信。
他只会觉得林之异另有阴谋。
“这样啊,那……”
林之异抱紧了他,满眼希冀地盯着他的眼睛。
“那,我们先回去吧,天有些冷了。”话音刚落,他便打了个寒颤,看起来真的是受冻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对方眼中那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原本陌陌的春水,顷刻间化为深不见底的幽潭。
冰寒慑人,却又教人叹息着,忍不住生出些悔意来。
但林之异终究是没说什么,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
“好,听你的,那咱们便回吧。”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系在他身上,重新牵起他的手,在缤纷飞舞的落英中,在轻轻浅浅的暗香中,缓缓地走着。
也好,没什么不好,只要他人在身边,天长地久,细水长流,总有一日,他会名正言顺地将他拥入怀抱,他们会彼此信赖,相互扶持着,一同走过这漫漫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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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异的告白悲剧了……
陆 峥:嘿嘿!林兄,成了吗?哪天携嫂子去拜见月老啊?
林之异:拜什么月老?我先送你去拜见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