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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扶桑(十三)
滚滚今日带着妻儿前来拜见,既是得了攸攸的报信,也是几日来自己的想法,父君归来总归是件大事,家中小辈前来请安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可荒废了礼数。
因算是正事,他领着一行人进来时一脸端严,颇为郑重,倒让东华想起他小时候板着脸的小大人样子,甚为有趣。凤九约莫也想起了什么,露出些笑意。
东华难得如此认真地看人,虽说是在不同的天地里,总也是自己的后辈,他的目光专注又柔和。
跟在滚滚身后的阿殊是个美丽爽朗的女子,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着敬畏与好奇,周身上下并无多少雕饰,举止大方,眼神澄澈,气息温暖,与东华印象中的祖媞很是相似。见东华望向她倒也不惧,放下手中抱着的孩儿,端端正正行了礼,落落大方地站定。
两个娃儿都是一头银发。大的那个一脸机灵样,虽是女娃儿却很活泼好动,跟在滚滚身后微低着头,却不见如何紧张,私底下一直在跟姑姑挤眉弄眼,倒是不见外,让东华想起了从小就淘气的连宋来,看来也是个会惹事的。小的进来时被他娘亲抱在手里,小脑袋贴着娘亲的肩膀有些害羞怕人,直到被放下了地,也仍旧安静地揪着娘亲的衣角,露出的小半张脸倒是生得精致,只是身形看着有些瘦弱,东华记得攸攸说这孩子已有三千岁了,可还赶不上滚滚两千岁时的身量。
阿殊带着孩子上来见礼。她随滚滚唤一声“父君”,东华还未觉得什么;待到两个小娃儿或清脆或稚嫩的一声“爷爷”出口,他的心情就十分微妙了。
以往几十万年里,被人叫“爷爷”时多半抱着一种强者心态,或是武力碾压,或是地位尊崇,未曾多想,自然也不觉得被叫老了。此时真真切切被两个直系血亲叫“爷爷”心情又不同,源自血脉亲情的感应让他不由自主地亲近,儿孙满堂的欣慰又不免让他生出功成身退、归去可矣的沧桑。
可是,东华又确实少了真实感,他觉得自己不过是新婚不久、刚刚有了一双稚儿的新手奶爸,一夕之间如何习惯数十万年的跨越?妻儿的喜怒哀乐,成长的酸甜苦辣,他统统错过,就连曾经的软萌团子都有了自己的小团子,巨大的时间鸿沟使他因错失而隔膜,因隔膜而自觉格格不入,一时有些愣怔。
见两个小娃儿眼巴巴望着自己,他方和缓了声音道:“不必多礼!你们,叫什么名字?”
攸攸嘴快地接话:“一个叫蒙蒙,一个叫安安。”看得出,她作为长辈,十分喜爱这对侄儿侄女。
这名字的画风让东华倍感熟悉,他微微一笑,侧头看了看凤九。哪知凤九颇有灵犀地摇了摇头:“可不是我!”方说罢又觉得自己欲盖弥彰,面上浮出一丝红晕,转过头去再不肯看他。
一边的滚滚倒是机警,见此轻咳一声道:“是他们娘亲起的……大名还要向父君求赐!”
东华没想到居然是儿媳给起的名。他望着阿殊恭敬有余、未见波动的脸,觉得可能需要重新审视下这孩子,备不住也是跟凤九一样,在外装得端庄大气,实则却最是不受拘束、天马行空的性子。瞥见滚滚此时一本正经的模样,东华心想,也好,小两口一个板正一个活泼,正是良配。
他正随心所思想得纷乱,那边攸攸已抱起小的安安,说道:“父君,我也很久未见小侄女小侄儿了,让安安在此盘桓几日与我做伴可好?”
攸攸此前想的主意正是要让小娃儿来给父君消遣,顺便调剂下父君与娘亲间的气氛,她与滚滚商定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滚滚也在一边帮腔:“安安自小娇宠了些,惯会跟他娘亲撒娇,正要父君好好收收他的性子!”他见阿殊神情中略带两分忧色,不着痕迹地握了握她的手,二人对视一眼,未再多言。
东华尚沉浸在地位陡升的震撼里,见此隐约猜到儿女的用意,可此事根由不便多说,且凤九未有异议,他无可无不可,便默认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太晨宫中多了个小小身影。
这几日东华颇为忙碌,不仅要加紧调息恢复,对于这方天地的探查亟需进展,另有多出来的小尾巴也要分心应对。
起初,东华抱着几分新奇来看这个孙子辈。
安安既没有攸攸的活泼,又不似滚滚的乖巧,他十分安静。一双黑魆魆的眸子闪着幽幽的光,仿若一汪深潭,看着不过方寸间却透着神秘悠远,让人不知眼睛的主人在想什么。小家伙虽沉默,别人说话时却常常会专注地望过去,仿佛洞明一切,又仿佛懵懂无知。明明如此莫测,可一旦镶嵌到他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与白嫩的脸颊、细弱的脖颈、柔软的银发一对比,又显出几分脆弱来,叫人不禁生出怜惜。
因着孩子的到来,近来凤九倒很乐于下厨做些美食,于是几餐膳食聚到一起的时候变多了。
安安每每被放到东华旁边的位置,东华的另一边是凤九,凤九的边上是攸攸。又是一桌四人,有攸攸在不愁冷场,偶有欢声笑语便让东华有回到过去的错觉。
只是,凤九有意无意间拉长了在厨房中忙碌的时间,攸攸为着帮娘亲,也一头钻进厨房,桌边经常只留了他与安安爷孙俩。二人都不是会没话找话的主,屋里便会陷入一片寂静,要到那娘俩回转方才恢复了些热闹。
这日,攸攸临时有事回了青丘,午膳时的桌边便只剩三人。
东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凤九的身影,看着她放下碗盏出门去,又看着她端着碗盏走进来,鬓角腮边的碎发随着步履跳跃。为着端几盘菜,她不怕周折地进进出出了好多趟,这躲人躲得十分没有技术含量。
东华站起身来要帮她,被她僵着身子阻止:“帝君,你坐着陪安安,我,我稍后便来!”
桌上盛着两碗酒酿圆子,糯米的甜香中混着淡淡的酒香,一碗多些,一碗只浅浅没了碗底。前些天攸攸嘴馋,缠着娘亲给她做酒酿圆子吃,今日凤九做得了,她却不在,凤九顺理成章地给东华盛了一碗,安安年纪尚小,只给他两口尝个滋味。
东华记得,攸攸小时就好这口。凤九为着她爱吃,有一回做了不少的酒酿,想着分几次做酒酿圆子吃,能省时省力些。期间恰逢青丘白止折颜等来访,凤九临时想到可以拿这个出来招待各位,谁知到了厨房才发现,毛团子攸攸已经偷摸把整缸的酒酿吃个干净,彼时正摇摇晃晃努力蹬着小短腿站起来,结果几番尝试无果,终于四腿一软,倒在缸边成了红彤彤打着酒嗝的醉团子。毛团子尚不到千岁,饶是折颜诊看之后也呼呼大睡了三日才醒。凤九又气又急,连带着东华亦被埋怨了几句。
这样的事在不省心的小狐狸崽身上发生了不止一次,凤九的埋怨也不止一回两回。东华在外头是从来不肯妥协受委屈的冷硬性子,可关起门来谁比他更能屈能伸?给夫人认个错、服个软什么的,那是信手拈来!最后,凤九的怒火仍旧只烧到了攸攸一个人身上,小团子被禁了零食,要隔了好久才重新吃上了那口酒酿圆子。
东华想及此事,宛在眼前,他望着眼前那碗清亮的酒酿圆子,唇边添了丝浅笑。
有道目光从边上投来。东华转头一看,安安不知何时已吃完了自己的那两口酒酿圆子,此时正眼巴巴看着他的那碗,似是意犹未尽。
小娃儿两只小手还捧着自己的空碗,偷偷抬眼望望东华,一贯漆黑幽深的眼眸因直白的念想而闪着光芒,他神色中有些犹豫,又有些渴望,却仍旧未说话。
若是攸攸这样,东华必然会坏心眼地逗弄一下,可对着这个才刚认识的孙子,他还有些下不去手。见小娃儿一双眼睛好似钉在碗上,比平日多了些孩子的直率与软萌,要不是瘦弱了点,还挺像只等投喂的小仓鼠。
东华将自己的碗向他推了推,问:“还想吃吗?”
安安未像预想的那样立时眉开眼笑,反倒疑惑地望着他。东华不知怎么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摇头道:“我不是很饿,你若愿意便替我吃了吧!”他又把碗向安安推了推。
这次小家伙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神色,他小心地端过东华面前的那碗酒酿圆子,舔了一口,又舔了一口,想是吃得满意,忽而转过头来,弯着眉眼对东华绽开一个笑容:“谢谢爷爷!”
东华还是第一次看这个孩子在自己面前笑,愣怔之下,对于“爷爷”这称呼似乎略适应了些,他伸手摸摸安安头上的发髻,心中多了些许柔软。
不过一时分心,他便忽略了安安脸色的变化。
凤九端着一碟菜进来时,安安已小脸微红,歪着脑袋迷瞪瞪望着她说:“小圆子,真好吃!”
凤九见小娃儿情状不似平常,再一看他面前居然有两只空碗,不由一惊,抓着东华问:“他这是把两碗都吃了?”
东华也是方才发现小娃儿的模样,他抱着靠在自己身上的安安,隐约觉得事情要糟,自己气势已先矮了三分:“我见他爱吃,便把自己的那碗给了他……”
“你!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能吃这么多!”凤九秀美紧蹙,双目一瞪,甚有威严,“安安不懂,帝君你也不懂吗?”
“……攸攸小时也爱吃这个,我没想到只是一碗就……”东华原还想分辩两句,见此时凤九虽在生气,却是难得的靠得很近,熟悉的馨香传到鼻间,他望着她生动的眉眼,忽觉说与不说已没什么所谓,不如直截了当认了错,“对不起,小白,是我错了!”
凤九本打算数落几句,没成想他却干脆地低了头,倒有些猝不及防。有那么一刻,她攥着东华袖子的手已然伸到了他胳膊上,正要恼怒地拍打几下以示惩戒,像之前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却突然醒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许是今日一双儿女都不在,身边只有个被酒酿圆子醉倒的小家伙,让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神,言语行动都凭本能行事。
东华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着东华。目光纠缠中,她衣袖下的手慢慢收紧,指甲直掐进手心里。凤九无奈地发现,这些天她故作冷漠的回避其实都是徒然,要将自己与对面人完全隔绝是如此艰难,哪怕他们都各自努力地保持距离。她知道他每一次的目光追随,也知道他必然亦如此,然而造化弄人……
凤九调转目光定了定神,仔细想来此事的确不能怪东华,她语气软了几分:“帝君不知,安安自小身子弱些,不比旁人,在吃食上头一向都拘着不让他任性。”
东华初见安安时便觉得他瘦弱,听到此心中更是歉疚,一边抓着小娃儿的手小心地替他渡了些真气缓解不适,一边对着凤九低语了句:“小白,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醉了的小娃儿有些坐不住,东倒西歪蹭到东华怀里,抱着他的脖颈,将发烫的脸颊贴到他肩上,绵软的嗓音与他平日里的一言不发判若两人:“爷爷,头晕。”
东华轻轻拍着他的背,他还嫌不够,迷糊中一会儿要揉脑袋,一会儿要唱儿歌,一会儿要搂着一起睡,要求多多,不满足就哼哼唧唧,瞪着双迷蒙的眼睛望着你,满脸都是控诉。
午膳是吃不下去了,要不是凤九搭手,约莫连晚膳也是吃不成的。好不容易把小东西哄睡了,两人都松了口气。
东华想起攸攸曾说安安爱撒娇,此前他还觉得有失偏颇,此时再看果然如是,不由一笑。他见一边的凤九也露出淡淡笑容,以为二人颇有灵犀,却不知凤九正在想,孙子像爷爷,这一代传一代,真是没错的!
攸攸隔了一日从青丘回来时,安安早已醒转,不知他对自己醉了的事记得多少,总之小家伙绝口不提,又恢复了往日寡言少语的老样子。东华与凤九自然不会特意来让小娃儿难堪,不约而同揭过不提。
不过,攸攸还是发现了一些变化。
比如,往日用膳时,安安虽坐在父君旁边,却从来不敢主动与他说话,还要自己这姑姑隔了老远给他夹菜。这天却不同,小娃儿斯斯文文吃完盘中的菜,看了眼离得挺远的一道羹汤,偷眼瞧瞧坐在一边的东华,端起碗来,扯着他的衣衫说:“爷爷,我要吃那个!”父君竟然也不以为意,十分自然地给他盛了小半碗,小家伙低头继续慢条斯理吃了起来。一顿饭的时间,这样的一幕发生了好几回,攸攸甚是惊讶。
再比如,前些天父君和娘亲之间总是透着刻意回避的疏离,尽管坐在一处也难掩彼此之间的鸿沟,至于今日嘛,怎么说呢,虽则二人神情间仍在躲闪,但又有些微妙的气氛在酝酿,父君给娘亲夹菜,娘亲给父君盛汤,他们的目光会在交错间停留,娘亲轮廓秀美的耳朵也会随着这停留的目光而晕染烟霞……
作为也已活了三十万年的上神,攸攸虽未成亲,可不代表她领会不了其中的不同,心底有个小人在咬手帕:我这是错过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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