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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扶桑番外
晋阳城外有两座山,一座名少阳,一座名委羽。
少阳山南北向,绵延百里,纵深廿二,山势险峻,有人迹者不过十之五六。此山将晋阳及周边县城蔽于身后,正是最好的天然屏障。
委羽山东西向,去城二里,山体小而林茂密,以风景秀美闻于四方。山上存一道观,名曰大有,不知起于何年,参差葱郁中探出一片黛瓦,看得出经年修整,养护得颇为妥当。山下有一小径,青石铺就,蜿蜒直达山顶。虽已天气寒凉,石径上仍不时有行人三两而过,不是从观中来就是到观中去。
东华与凤九扮作出游的寻常夫妇,立在山脚下观察来来往往的人已有一阵。
凤九捏着东华的手掌悄声问:“你有没有觉得,这上山之人和下山之人不大一样?”
“小白的意思是?”
“上山之人仿佛要更精神些,初来乍到、心中雀跃是其一,日有所想、祈望心切是其二;下山时虽可能因精力耗损而感疲累,可难道就没有得偿所愿神清气爽的?为何下来的人大多眼神空洞、魂不守舍?”
东华微微点头:“他们的气息确然有些不同,但是否由于被夺了气运……还需再探。”说话间有不易察觉的停顿。
神识中的委羽山看似清平,但就在方才的一瞬,朗日清风的山林间升腾起异样的气息,叫他心生警觉。
上一次有类似的感觉还是在那个夜半,远山与怪客,多多少少都有叫他不解之处。如今方接近此处便有了征兆,委实不能小觑。
来往之人见二人停在半路,又皆样貌出众,都不自觉瞟上一眼,如此反倒比混迹人群中更为扎眼,于是凤九提议:“我们上去瞧瞧?”
“也好。”东华未等来更多讯息,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情答应。
一入山门,不用仆役指引,人群顺着药王殿、财神殿向前,直至烟熏火燎的殿前铜鼎,挤挤挨挨似一道蜿蜒的山溪。
山溪流到主殿前便停滞不动,要隔许久才逶迤前行。但因众人皆有所求,尚有那份耐性,只小声交谈,倒也无人争吵。
凤九见那主殿并不雄伟开阔,看了许久却只见人进不见人出,不由奇道:“那些进殿的人去了哪里?”
东华顺口提点:“许是另有出口,你往别处瞧瞧。”
她从善如流,泯然人群小心张望,果然发现一侧原该是墙的地方竟还有一扇小门,不时有人从那门中出来,神色各异,与山下所见的木讷又不相同。
“这情状倒奇了,莫非不是这里?”凤九一边嘀咕,一边偷眼望向殿内。因是白日,殿门中人影憧憧,瞧得并不真切。
凤九眼珠一转,寻了个空,拉上东华借着缭绕烟雾隐去身形,从主殿的另一侧往后去。不过将将绕过主殿的后墙,推开一道吱呀的门,声浪便似被隔绝一般远了许多。
此处是一方小院,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屋门上了锁,看去斑驳锈迹,倒似许久不曾开启。除此之外,空空落落并无他物。
凤九摸到正殿后墙,随手施了个水镜术,便扯着东华堂而皇之看起了壁角。
东华失笑,凑着她耳边戏谑:“小白果然聪慧,想到这么个省心的法子!”
“那是,看了那么多次洗……”凤九得意地勾唇,忽而发现所说之事并不能与之轻言,急急刹车已是不及。
“洗?”这回轮到东华挑眉。
“呃,洗……洗三……洗尘……洗尽铅华?”凤九眼神乱飘,事发仓促,她属实没想好怎么解释这要命的口误。
东华了然,状似无意地问:“偷看谁洗澡了?”
“滚滚……小的时候?”她无谓挣扎。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颊肉,指尖的力道渐渐不那么怜香惜玉:“小白?”
凤九仿佛嗅到了飘散的酸味,为了儿子的安危计,立时抱紧他手臂妥协:“……好吧,是你……”
“几时起看夫君都要偷偷摸摸了?”
“……就是有一阵,你不让我进去服侍的时候……”
东华想起百多年前方归来时,自知伤痛未愈又无力遮掩,恐凤九焦心,每有沐浴总要找尽理由不让她近身,哪知她竟早已察觉,枉他还为其不曾追根究底松了口气!许是彼时所剩修为委实堪虞,自始至终他竟未发现还有一双窥探的眼。
“我只是担心你!你既不让我知晓,我便假作不知,只将可用的伤药放到你手边……不过那时我并不晓得你还有其他伤处,否则定不会如此简单让你蒙混过关!”凤九贴着他臂膀低语,时而委屈时而忿忿。
“小白……”东华一向知她善解人意,多年过去,他的小狐狸愈加成长,温柔小意中自有方圆主张,可不叫人熨帖。
他顺势将之揽进怀里,掩不住唇边笑意:“那如今怎的既不进来也不偷看了?其实我并不甚在意,但凭夫人处置罢了!”
俏丽的眉峰拧成小小一团,唇珠微翘,横波骤起,小狐狸气哼哼道:“我又不傻!”对于从劳心到劳力的契机转变,深有体会的显然不止一人。
东华颇感愉悦地笑了。
有风吹过,小门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二人收了语声,重新回到水镜。
水镜中,等候之人鱼贯穿过殿门,当先一人在主殿中央的人影前停了下来,虔诚行礼后连声说起什么,其余众人则被阻在了几步外。
凤九蹙眉思索:“这人……应是来算过命的!我记得原先一双眼睛颇为精神,这次瞧着却萎靡了许多。”
如此一说,东华也想了起来,当日缠他缠得甚紧的几人中便有一位身量瘦小但双目炯炯的年轻人,他的愿望是舍七情五志当富可敌国的天下首商,被回绝后也不气馁,又不顾晴雨连着登门,以致后来忽然不见踪影还叫二人因陡然冷清有些不大适应。
彼时他还曾起念是否提点一句:有这份韧劲干什么事不成!直到后来凤九言见到此人与那方士凑在一处,这念头才淡了去。
殿中央那道人影着一身端正的道袍,从背后望像模像样,不知是否即众人口中的凌虚。他听完那人的絮语并未有大的动作,只抬手虚虚往旁一指,那方向正是指向台上肃立的塑像。
年轻人顿了顿,望向塑像的神色颇为纠结,片刻才深吸一口气郑重上前跪地伏倒,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否心情激动,身形略有颤抖。稍顷再抬起身来,脸上已然一片空茫,仿佛须臾之前发生的事与他毫无干系。
凤九盯着他恍似改头换面的神情有些不解:“他做了什么?看起来很是奇怪!”
东华却道:“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被做了什么!”
方才那人跪拜之时,便有一缕银丝似婆娑草的卷叶般,悄无声息自那塑像逸出,在他头顶轻轻一触,又迅捷收回。因那银丝极细极微,若非以神识观之,恐不能立时察觉。他顺着银丝追根溯源,见之缩入塑像内团成一团盘踞某处,之后便没了动静。
“那里有什么?”凤九疑道。
“不急,先瞧瞧。”东华注视着神识中那抹背对着他们岿然不动的身影,缓缓道。
待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从殿前廊檐处消散,云集的人终于走了干净。其间又有好几人被引着往塑像前跪拜,银丝亦出现了几次,东华的眉越蹙越紧。
“可要去会会那人?”凤九朝里头努努嘴。
“且等等。”东华虽心中不定,仍知要找时机。
又过了一刻,等那人不紧不慢转出殿门,二人这才闪身进得殿中。
主殿内梁架纵横、斗拱出跳,虽是寻常规制,但绘着“八宝”图案的椽檩别具一格。四壁隐约露出四象二十八宿的壁画,武将骁勇,力士威武,青龙白虎气势不凡,将此间的幽秘氛围造得十足。
凤九眼神甚为好使,绕着殿中走了小半圈,各处寻摸一阵,终于将目光落到居中的塑像上。
“咦,这里居然不是供的三清四御?却是少见!”她漫不经心朝前行了两步,忽而瞪大眼睛,倏地转身望向他颤声道,“东……东华!”
殿中供奉只得一尊塑像,金冠高簪,朗目低垂,面白清俊,长须俨然,庄严道袍纹丝不乱,宝剑法器样样齐全。
多少年前,她还在青丘时,曾搜罗了各式神仙图谱拿来当笑话看:“啧啧,给帝君画上胡子固然气派威风,却把他画老了不少,不好不好!”
彼时常在近旁伺候的迷谷总哈欠连天地搭话:“帝君他老人家德高望重,自然是有胡子的!这话倒是小殿下偏颇了!”
凤九瞥他一眼,不满地嘟囔:“迷谷你什么都不懂,可他确然是没有胡子的!帝君明明就是位俊俏郎君!”这番话不好对人言,只得混着经久情丝吞落肚去。
因此,凤九对其他神仙的化相许不大认得,可这看了数十万年、念了数十万年,自家夫君那于四海八荒言只合挂在墙上的老神仙形象,即便时隔多年已差不多压了箱底,终究是不会忘的!
与凤九相比,东华觉得那团银丝才是关键,因而一进得门来,神识毫不犹豫便笼住了那尊塑像。
塑像只是泥塑木雕,再精美不过贴金描彩,这点上头实无殊异。但在神识里,层层包裹的立骨中竟还藏了别的物事——约莫拳头大小的一团阴影盘踞在泥塑的胸口位置,奇就奇在那团阴影居然并非静止,而是缓慢搏动如一颗心脏。阴影周围不时闪过银光,与此前所见的银丝很对得上。
到了此时尚未见到全貌,究竟会是何物?东华凝神辨识其中机窍,预备取出细观。
当下却听凤九一声低呼,一条胳膊急急挽上臂间:“东华,你可知道那塑像是谁?”
是谁?无非是老君、紫微、长生他们几个。东华只顾关注那团阴影,确未曾在意塑像的模样。
“是你!”凤九的声音有些不稳,她一字一顿道,“正是凡世所知的东华帝君!”
东华闻言亦心生异样。
他知凡世的确有各式庙宇供奉不同神仙,而他既曾为天地共主,八荒六合中有其一席也属应当。设若时光回溯,三十万年甚至二十万年前,见此一幕并不稀奇。但自他十万年前消失于此方世界,四海八荒尚且将之遗忘,何况轮转更替频繁的凡世?究竟是何等机缘让这有些年头的道观留存下来且修葺得当,委实值得感叹。
可要说这异样是否即欣慰心喜,却也不是。漫说他从来不以受人香火为乐,那些凡尘俗世的因缘纠缠十分扰人,与其在意一饮一啄间的得失,不若放眼日月代明、造化劫功;便是一路行来的种种不明,让他对于前途悲喜并无智珠在握,连一贯的波澜不兴也泛起不歇的涟漪,不好说不得说。而这些都与欣慰心喜无关。
“竟这般巧么?”他不知是感慨还是叹息。
凤九敏感地察觉了他语气中的言不由衷,心下也觉不安,敛色问道:“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东华正欲回答,忽而伸臂一揽,带着凤九迅速掠至柱后暗处。
殿门被呀地一声推开,方才殿中之人居然去而复返。这回,来人的样貌终于毫无遮掩地显露在面前。
这位不知是否凌虚的道长确实有一副好相貌,容长脸,宽额头,脸似刀削斧凿,眉似高岭黛墨,身形高挑,行动有度。唯有那双虚无焦点的深目透着丝诡异。
凤九注视着他宛若丈量的规律步伐,悄悄跟东华耳语:“他不是那方士,我肯定未见过他,可为何这人看起来也有几分眼熟?”
东华轻按住她的唇,心中却无绮思,只因他发现那人显见得是朝塑像去的,隐约猜知他来不及做的事也许片刻就会揭晓。
蠹蠹的靴声在殿中响起,像是踩着鼓点,每一步都同样规整。
三步,两步,一步……那人在离塑像一步之遥停了下来,双手缓缓抬起,做出捏诀的姿势。
此时塑像胸口处骤然泛起粼粼银光,光芒越来越盛,下一刻搏动的银色光团便出现在了塑像前方,而后似受到无形牵引,慢慢下落至那人上举的手掌间。
直到最后一刻光辉减弱,东华才“看”清,那是一颗心脏,跳动的木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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