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chapter 02
林衫是那种看上去文质彬彬,三好学生的长相,偏偏英年近视,优秀挺拔的鼻梁上面被迫架上一副银边眼镜,怎么看都像是教导主任家的私生子。
搞笑的是,教导主任的儿子王小明长得肥头大耳,一点儿也没有遗传到他爹的优良基因,整天追在高年级的屁股后面找别人单挑。他的确是嚣张得很,只能说他命好,有身居高位的老爹撑腰。
村里的小学和中学是连在一起的,整个村的孩子都顺理成章的成了校友,尤其是我这一届,忍受了王小明九年。
然后就在九年义务教育毕业的第二天,翻身农奴成群结队地把王小明架到了菜花地里,围一圈,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都在他壮硕的身躯上留下了毕业的印章。
满是灰土的鞋印成了证据,教导主任气急败坏的拽着一身泥泞的王小明挨家挨户的比对脚印,那是我童年的噩梦,教导主任泛青的马脸堪比中国式现代校园恐怖片。
他走后,父亲从腰间抽出粗制滥造却结实耐操的皮带狠狠抽在我的小腿肚上,他借着酒劲,下手失了轻重,行刑之后赫然发现自己浑身湿透,腿就像是两颗植入泥土里的大树动弹不得,他出手教育我的速度可比他修自行车的速度要快的多,其结果也是相当触目惊心。
他打我之前喝酒壮胆,打完我之后又喝酒忏悔。我学过曹孟德的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学过之后就更加心疼父亲——
徒有曹操的忧,没有曹操的酒。
十几天前,母亲因为胃癌去世了,那是她的老毛病,顽疾,一直干扰着她的健康。我们贫穷,从未敢小题大做,反倒习惯大题小做。
我们都认为她只是胃不舒服,或许是胃病,常年用药保着。
一张张白纸包着的药丸,胶囊,上面写着一日几次,饭前或者饭后。村口小诊所医生的方子,没有药名,没有成分,但你必须要相信阿贵医生,他虽然只读了医学中专,但无疑是我们钱村最有学问的知识中年,并且他行医二十年,功绩赫赫,治男性疾病,也治妇科病,还替村里的老人孩子拔牙,涉猎范围相当广泛,让我一度崇拜不已。
母亲还是死了,但阿贵医生依然坐在自己的小诊所里,穿着他的那件旧旧的有些泛黄的白大褂,继续无所不能的替那些无助的,无知的村民开着没有名字的药方。
那到底是什么药呢?
不知道,反正吃了病就好了。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葬礼之后我与父亲每日相视无话,他跨着工具包蹲坐在村口就是一天,替人修鞋,修车,理发。
他的工作很杂,什么都能捣鼓,不及阿贵医生那样专业精通,却是村里老少不可或缺的“人才”。
他们需要他,总是嚷嚷着没有苏师傅该怎么才好喔。但我知道,谁离开谁都成,没有谁是无可替代的。
夏天。志愿填了省城的重点高中,坐大巴要三个小时,但是中途需要换两趟车,颇为费劲。
父亲偶尔会给我写信,信上沾了链条油,让我不禁怀疑他是沾着链条油写得字,那是属于他的味道。
告诉我他又接了什么活赚了一笔钱,让我无需担心生活费和学费。他在心中很少提及他自己的身体,我也只能默认他一切都好。他识字不多,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用拼音代替,实在表达不了的就尽情地画圈,我读信时喜忧参半,觉得是家书,又觉得是在做英文的完形填空。
我给他回信时也遵循言简意骇的原则,不用生僻字,不用比划多的字,并且要写得大,巨大,不必使他废力去找放大镜来看。
报考这所学校是我与林衫的约定,他的成绩中游,考起来颇为费劲。但我知道,我们一定会一起离开这里,必须一起。临近考试,我的笔记成了全校争相借阅的救命稻草,他们一个个面部狰狞,看上去相当饥渴。
教导主任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在年级动员大会上夸赞我是钱村希望中学的希望,是钱村希望中学的“佛脚”。
实属谬赞。
随着啃我脚丫子的人越多,我的笔记已经完全失控,如春秋战国时期的史料一般渐渐失传,它们被分割散落在许多心怀不轨的佛教弟子手中,并且开始以高价出售手抄复制版,版本越抄越多,越抄越离谱,最后搞得面目全非。
有信徒入佛门稍晚,没赶上借阅正版的良机,故而在二道贩子手中买了盗版,还是闭着眼抄的盗版,不仅有错别字,连小数点都标错了位置,实在误人子弟。该信徒名落孙山走火入魔之后竟在学校破口大骂,“狗屁佛脚,我看是教导主任的臭脚。”
于是被教导主任就地正法。
林衫不同,我单独给他写了本参考书,内容加密,只有我和他两人知晓。
我记得他当时离分数线只差几分而已。
招生办打电话过来建议:缺几分,拿几万,相当划算。
我想,省重点不过如此,或许钱村以外的世界,都不过如此。
挂完电话,林衫沉默着把脸埋在我背后的帽子里哭泣,他在哭,我的身体能够察觉得到异样,所以傻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没有几万。”许久,他哽咽着说,脸仍然埋在我背后的帽子里。
“闻所未闻,钱和分数有半毛钱关系?”
“不不不,不是半毛钱,是好几万的关系。”他忽然仰起头,头发一瞬间划过我的脖子。
村口小卖部的张大爷热心地扯了半张纸递给哭花脸的林衫,张了张满口黄牙安慰道:“城里头的人可不比咱们村,花花肠子绕几圈能把你这小身板给吞掉咯。”
“他们敢。”我忿忿地说。
“有什么不敢,我儿子去城里打工十年,至今杳无音信,我猜他也是被吞掉啦。不是人被吞掉了,就是心被吞掉了。”
张大爷半睁着眼睨着我,“青子啊,你小子聪明,但是在外头,聪明没用。”
我说:“张大爷你不懂,知识就是财富。”
张大爷笑了,嘴一咧,眼一眯,活像弥勒佛,“孙子唉,这年头没什么东西比钱管用。”
我说:“大爷你不对,我还要再打个电话。”
张大爷说:“可以,不过得先付钱。”
我从口袋里一阵摸索,除了橡皮铅笔什么都没有,情急之下只好卖爹。
“这样啊张大爷,下次你找我爸剃头,免收一次费用。”
张大爷相当心动,笑眯眯地从旁边拿出一本旧旧的没几页纸的练习本,说:“写吧,口空无凭。”
姜还是老的辣,你大爷始终是你大爷。
我拨通电话,那头有个成熟的女性声音,很熟悉,是刚才招生办的何老师。
“喂,请问你哪位。”对方先开口问。
“你好,我是苏青。”
“苏青,哪个苏青……诶——等下,你是这次中考全省第一名的苏青同学吗?”
“是的何老师,我收到了你们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但是抱歉,我现在并不想读贵校了。”
对面一阵沉默。
“??苏青同学,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老师说,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
“我不困难,只是因为贵校实在是太贵了。”
“不不,你误会了,对于你这样优秀的同学,我们学校是费用全免的。”
“是这样的何老师,别的学校的老师联系过我,他们不仅免费,每年还有额外的补助和奖学金。”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阵杂音和小声低估,换了一个中气十足的男音:“苏青同学你放心,我们学校在这方面只会优于其他的学校,毕竟我们是省重点高中,对你的未来更有保障。”
“我不需要你们的奖学金,我只需要——”
“需要什么,你尽管提。”
“林衫同学——我只需要你们录取林衫同学。”
“这……这有些困难,毕竟他差了好几分。”
“是的,他差了好几分,需要好几万块钱,想必我去别的学校还能替他攒上这几万块钱,到时候他就能读贵校了。”
“哎呀,苏青同学,老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是学校的规矩,我们也很为难啊。”
“差几分就要收几万块钱了,那我超那么多分怎么算?对了我考了多少分来着?”
“690”。对方开始结巴。
张大爷忽然插话:“该挂了,剃头我都亏本。”
“外加修双鞋子。”
大爷立马闭嘴。
“你们想清楚再给我回电话吧,直接和张大爷说就行,电话费挺贵,就不和贵校闲谈了,老师再见。”
……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