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电影院

　　各类小吃摊位玲琅满目，每家店面看起来都只有小隔间那么大，可胜在数量多，从东头逛到西头也要好一会。
　　亦笙和星星跟着楷哥横穿整个美食广场，来到靠角落的一家豆花店。
　　原木的装修风格朴实无华，每样点心的名字都写在木牌上，用长绳串起挂在空中，时而摇晃，给人最简单的慰藉。
　　“晶姨，今天刚有新人来。“楷哥敲了敲门框，说话的态度也难得正经几分，倒是有点像在给上司做汇报。
　　店内的木质长桌靠墙摆放，一排小板凳上坐着好几位年事已高的老太太，服饰各异，亦笙有些不确定哪位是楷哥口中的“晶姨”。
　　最终，坐在左首的那位缓缓转过身，发话道：“进来坐吧。“
　　她佝偻着背，脸上的几丝皱纹都是岁月的痕迹，眼珠也有些泛黄，但精神很好。
　　亦笙很喜欢晶姨的衣服，灰蓝色的袍子，半旧，斜襟，有些像山中寺院的道士。
　　“您好。“她先打招呼。
　　“奶奶好。“星星跟着打招呼。
　　晶姨把小板凳换了个方向，四人便像开茶话会一样坐着，其余的几位老太太也会偶尔看向这边，面露新奇之色。
　　”都好都好，你们叫什么呀？“晶姨乐呵呵的，吐字缓慢，像一杯悠长的茗茶。
　　”我叫亦笙。“
　　”我叫星星。“
　　楷哥捂着嘴偷笑：“两个小学生。“
　　还真有些像学堂里老师上课点名的场景。
　　晶姨揉了揉眼睛：“亦笙，星星，都是好名字啊。那让我猜猜，谁是今天刚来的呀？“
　　星星在长辈面前表现地很积极，迫不及待地抬手指向他的姐姐。
　　亦笙觉得“嗯“一声很不礼貌，便也举起手肘。
　　”别介，我也只是个老太婆，不用这么拘束。“晶姨看向她，眼神温柔而平静，像是秋日里的潭水：“亦笙，你还在念书吧？”
　　她点点头。
　　晶姨有些惋惜：“念书好啊，星星你也在念书吧？我那会都没这个条件，想要考学也不知道怎么办，便出家混口饭吃。今儿下午的时候我就听说来了新的灵魂，可也没想到像你们这般年轻。小楷，大约有两三年吧？”
　　楷哥答话：“三年，三年没有来了。”
　　短短半天的时间，亦笙大约知道灵魂是稀有物种，可也未曾想到是这般稀有。
　　半座城三年都没有新的灵魂出现，这两天却冒出了她和星星。
　　“奶奶，那怎么样才可以成为灵魂呀？”星星按捺不住十万个为什么的好奇心。
　　晶姨很慈祥地回答：“小朋友问得真好，可这个呢，奶奶不能直接告诉你，要等你自己去发现。”
　　星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明白大人们总有些天机不可泄露。
　　”最近啊来的人就会变多咯。“晶姨颇有意味地说。
　　长桌边一个穿墨绿色旗袍的老奶奶抢过话：“那个新冠是吧，我看新闻上说得是可怕，全国的人都得遭殃，待在家里出不来。“
　　也正是因为新冠，不然这群灵魂不可能聚在一起这么长时间。
　　楷哥性子急，听不下老年人兜圈子的话，隐晦地开口提醒：“晶姨，亦笙她…”
　　亦笙看着楷哥别扭的脸色，有些明白刚见面时他为什么很开心终于来年轻人了。
　　新陈代谢是万物规律，楷哥好比多动的狐狸，而晶姨这儿则像是颐养天年的丰饶角，生活作息节奏不在一个频率上。
　　晶姨换了左右手叠放的顺序：“别插嘴，我正要说呢。亦笙你是中午几点离开的，还记得么？”
　　只有在手术台上去世医生才会正色着宣布死亡时间，而住院部的病人则没这个条件。努力回忆最后一眼看到医院墙上挂钟的景象，亦笙不确定地回答：“一点多的样子吧，刚才我有感觉到有人把我推下担架。”
　　晶姨安抚她：“火葬场离这儿有些距离，车程时间长也很正常。再说现在要进去受罪的人多，火化排队也得等上会。正好啊，我好多年没操办大事了，得稍做准备。“
　　亦笙好奇地问：“什么是大事？“
　　晶姨慢悠悠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扶着栏杆逐渐直起腰：“按人间的说法叫超度，不过我们这儿会多点意思，等会你就知道了。“
　　楷哥也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样子：“是有好多年没办了，我叫大家去准备。“
　　星星忍不住猜测：“奶奶是要给姐姐过生日嘛？“
　　这样神神秘秘的，他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晶姨摸了摸星星的脑袋：“你这么想也没错。“

　　亦笙自动默认自己是寿星以后，便只用站在一旁看他们是怎么准备的就好。
　　楷哥飞着冲到一家水饺店的门口，把挂在门框上那面用作装饰的锣鼓取下来，又顺手拿了根擀面杖，重重地敲击两下。
　　这样的通知方式虽然原始，但效率很高，在场的所有灵魂都不约而同地朝这边看来，几秒的沉静过后，灵魂食堂陡然热闹起来。
　　亦笙听不清大部分灵魂在说什么，只知道离得近的几位看见晶姨都很恭敬地道好，然后也和她打招呼。这场景很像是正月初一各家各户在串门，喜气洋洋。
　　“他们都很高兴你和星星来，距离上一次已经太久了。“楷哥提着锣在亦笙旁边解释。
　　”究竟会发生什么？“认识好多人后，亦笙承认自己的好奇心很难再掩藏住。
　　楷哥内心的兴奋几乎快要溢出来，可他却只能憋着，连手指都在抖：“你马上就知道了，很好玩的，哦对，还有件事情要你做决定。”
　　亦笙看他卖关子的模样不甚熟练，更觉得有趣：“什么事？”
　　楷哥大手一挥指向身后，美食广场无数把椅子不知何时空了出来，所有的灵魂都站在旁侧观望这边的动静：“你想坐哪儿？”

　　怕是寿星都没这待遇。
　　亦笙只得往中间坐，虽然她很不习惯这样成为大家的交点。
　　最中间的圆台上有八个座位，亦笙和星星坐并排，晶姨，楷哥在他们对面。
　　”星星小朋友，你真的要吃两碗粉丝啊？“莉塔不知什么时候飘过来的，她双手都端着托盘，那上面有四五个碗，平衡能力显然不一般。
　　”当然要啦！“星星小声尖叫。
　　莉塔看了眼亦笙，复又道：“那你等会吃不下蛋糕怎么办？“
　　星星愣住：“你们真的要给姐姐过生日啊？“
　　接收到楷哥的眼神提示，莉塔笑得爽快：“百家宴嘛，肯定什么都有。”
　　和星星闲聊完两句以后，她转而问亦笙：“你是真的要开电影院啊？”
　　亦笙想着楷哥的广告效果大概真的不错，这么会儿时间莉塔就知道了。她极度轻地点头：“试试吧，不知道行不行。”
　　莉塔鼓励她：“好事儿啊，我一辈子都没看过电影呢。不过听说这种高科技的东西都很麻烦，你让楷哥找几个人帮忙。喂！你怎么吃上了！“
　　明艳的女人说着踢了一下楷哥的椅子，亦笙和星星惊呼起来：他们担心汤洒了。
　　楷哥悻悻地放下筷子：“哪有，我就是看看，谁说要吃了？“
　　可话里明显底气不足。
　　莉塔习惯了他的不正经：“你也真是幼稚。等会有的吃。“
　　”知道知道，我真没打算吃啊。“
　　”诶对，刚才有两个人类下来过，男的，其中一个还蛮帅的，你们有没有碰到啊？“莉塔八卦起来。
　　楷哥“切“了一声：”呵呵，我等会就去告诉老陈你见异思迁。“
　　莉塔不以为然：“鬼才信你的小报告。”

　　可他们就是鬼呀。
　　亦笙听着他们说话，在一旁笑着环顾四周的场景。所有的小吃摊都热闹非凡，空气中交杂着食物馥郁的香气，有香蕉飞饼，明炉烤鸭，油炸梅子肉，好像还有…
　　在思考淡淡的药香味是什么菜时，亦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的嗅觉恢复了。
　　医院的味道是很单调的，单调到她很久都不记得闻到气味是什么感觉，酒精，消毒水，碘酒，这些东西习惯久了就再也不会刺激到鼻腔，可它们本身的覆盖力却很顽固，能掩盖掉几乎一切其他的味道。
　　不自觉地开始深呼吸，亦笙感觉到自己的肺都温暖起来，食物的味道渗透进每一个肺泡细胞，这样鲜活的…
　　她捂着脸偷笑：亦笙，你已经没有身体了，怎么会有活着的感觉？

　　晶姨整理好身上的袍子，转而问：“亦笙你感觉你在哪儿？”
　　因这周遭的环境有些嘈杂，亦笙得挡着耳朵才能静下来，星星也伸出小手掌，弯成一个拱形附在她的耳边帮忙。
　　垂眸时瞥到自己的手腕，亦笙看见暗沉发紫的静脉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退颜色，逐渐隐没在袖口中。
　　”好像有点热。“亦笙如是说，她不知道是在这儿的感觉还是身体传来的信息，即便是后者，也已经微弱地像是在风中飘荡的蛛丝般难以发现了。
　　晶姨给楷哥比了个手势，紧接着那脸盆般大的锣鼓再次发出巨响。
　　瞬间好似天上的银河星系归位般，其他的灵魂迅速入座，桌上唯有的几丝空隙也被热气腾腾的汤碗填满，莉塔飞来亦笙的身边，而她的斜对面则是午后演奏萨克斯的那位西装革履的老人。
　　灵魂食堂一时间肃穆地像是西方教堂里的礼拜现场，晶姨缓慢的话语声也清晰可辨。
　　”在座诸位大部分都认识我很多年了，在咱们这个世界啊，大家也难得这般聚一聚。“
　　简短的开场白后，晶姨走到桌对面：“这是星星，这是亦笙，刚才好多人都打过招呼的。星星已经过来三天了，而亦笙则还没有完成全部的仪式…”
　　听着晶姨说话，亦笙注意到她抚在椅背上的手。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手，指甲修剪整齐，半月板的边缘规整。
　　以晶姨在这群灵魂中德高望重的地位，她肯定年事已高，但亦笙在医院里见过许多老人的手，由于身体状态下降，大多都是青筋明显或者半月板消失。
　　有些许奇怪。
　　思索间，大厅的顶灯熄灭，只剩下桌上蛋糕顶端的蜡烛照亮整层的世界。
　　亦笙刚才没来得及看，蛋糕很漂亮，或者说是很有年代感的漂亮。
　　淡色的奶油装点得宜，有桃子、贝壳、花瓣等等的样式，最近几年的蛋糕都不兴这样的了。

　　晶姨轻轻握起亦笙的手，带着她掌心合十放到胸前。
　　癌症病人离开人世的样子都可以说是很可怕的，瘦到可怕，无神到可怕。
　　她才二十岁，手背上淤血的痕迹根本数不清，大概都是针头留下的。
　　”等会我说话的时候，你闭上眼睛想象一下自己最好看的样子，等感觉到身体消失以后再睁开眼，就梦想成真了。“晶姨拍了拍她的肩，缓缓走回座位。
　　亦笙有些迷茫，十指不自觉地紧扣。
　　莉塔赶紧捏了下她的手背：“亲爱的别发愣了，赶紧想啊！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帮你，你一定能变得很好看！“
　　微晕烛光下，望着莉塔姣好的面容露出焦急的神色，亦笙像是明白过来为什么灵魂看起来都是如此体面了。
　　心跳停止前的最后一刻就如同燃尽的火柴，即便曾经照亮过那么多的绚烂，终究还是会走到光明熄灭的尽头。
　　但不管是戛然而止还是老有所终，发生在那个世界的事随着指针摆停就都结束了。
　　死亡并非有多沉痛，亦笙反而觉得这像是一次救赎的机会。
　　沉浸在悲伤中只会愈加悲伤，她却得到了这个机会，可以永远记住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候。
　　以后，她再也不会不开心了。

　　合上眼睛后亦笙还是有些紧张，在这么多的灵魂面前，她有些难以记起自己生病前的状态。
　　好看是什么样子呢？从上倒下的话，首先是头发。
　　她微微侧头，感受到几缕稀疏的发丝顺着肩头滑下：我希望我的发量能回到做化疗以前，发际线最好也能往前一点点，这样我去医院对面小卖部的时候就再也不用带帽子。
　　再往下是脸。亦笙的指尖微微点到下颌，骨骼的轮廓过分地清晰：如果流失的蛋白质能补回来就好了，不然像个骷髅一样，夜间值班的护士看见总要吓一跳。
　　还有什么呢？亦笙想了想，应该差不多…
　　不，还有手。
　　把针头和绑带留下的印子都去掉吧。
　　亦笙决定就这些，若真的能得偿所愿，她已经很开心很开心了。

　　微弱的电流窜过脑海，亦笙感受到这是躯体在做最后的告别，火炉的高温仿佛近在咫尺。
　　耳畔是晶姨平静而有力量的话语，她莫名地安心，应该不会痛的。
　　回首这一生，二十年，不长不短。
　　纵使有再多的不如意，亦笙大部分的记忆却都是关于那些美好的。
　　小学门前那棵漂亮的樱花树。
　　中学时被爬山虎环绕的钟楼。
　　大学，大学的印象很浅薄，她没去学校呆过几天，听说毕业典礼会在那个新礼堂举办。

　　”来到这个世界，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快乐？“晶姨诉完长串的悼词，来到最后的问句。
　　”是！“在场所有的灵魂齐声回答，是力量相连形成的震撼。

　　”在这里，是不是就没有苦痛？“
　　”是！“ 声调渐高，海浪般的广阔磅礴。
　　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亦笙感受到躯体下坠。
　　那不是灰飞烟灭，而是永恒的光明。

　　“她的病是不是都好了！“
　　掷地有声，眼角湿润。
　　”是！“
　　像是有一只蝴蝶扑扇着飞出喉咙，耳畔所有的声音刹那间都消失不见。
　　朦胧间，亦笙缓缓睁开眼。
　　她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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