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井

　　一切源于井，自然也归于“井”。——题记
　　（一）
　　时隔二十年后，归井再次回到了归家老宅。
　　吩咐了妻子去收拾一下住房，看着面前破落的房子，归井的眼神逐渐变得恍惚。
　　曾经辉煌兴盛的归家，如今竟也只剩下这空落落的一座宅子了。
　　“井哥儿，这桃花酥虽可口，但不疑多吃！来，喝口茶水润润嗓！”归秀捏着帕子细细给归井擦嘴，面带微笑，眼神柔和。
　　“姑姑，这酥饼真真好吃，不知是谁人所做，可否让井儿见见？”四岁的归井小口咬着桃花酥，唇齿模糊道。
　　“小馋嘴，怎突然想见这做酥之人了？莫不是还想撬姑姑的墙角？”归秀吃吃一笑，用绣帕微掩住嘴角。
　　“嘿嘿，还是姑姑最懂我。”归井憨憨笑着，用充满期望的眸子望着姑姑。
　　“好好好，给你，明儿就让阿宁随你回府。”归秀宠溺的摸着侄子的头，受不了他清澈眼神的央求，答应了。
　　归家世代经商，在这洛阳城扎根数年，已是颇有名望。到了归井祖父这一代，更是跻身洛阳四大富商之一，俨然欣欣向荣之态。归老太爷乃痴情之人，一生只娶了一房妻室，便是归井的祖母文氏，生有一子一女，归荣与归秀，皆为嫡出，两兄妹相处之间也是颇为融洽。
　　归秀未嫁之前，温柔敦厚，饱读诗书，在洛阳有“第一才女”之称。一家女百家求，说亲的人都快踏破了归家的门槛。然归家仔细思量后，与世交的薛家定了亲。
　　归秀嫁与薛坤三载，一直未有所出，遂对这时常过来玩的侄子颇为疼爱，如亲子一般对待，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来。归井也颇喜爱这宠他的姑姑，每次来玩都会带些新鲜玩意过来逗姑姑开心，久而久之，姑侄俩之间也就更加亲厚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归井也懂事了不少，因为父亲对学业要求严，他去姑姑家的次数也依次减少。
　　归井八岁那年，因遇着洛阳四年一次的牡丹盛会，归井央求着父亲将姑姑一家请回来，可父亲以出嫁之女不可无故归家为由拒绝了。
　　归井闷闷不乐了几天，心想只要写信跟姑父好生商量商量便可，父亲偏生拒绝，真无情，哼！
　　然，不过两天，归井便又开心起来了。原因无他，姑姑带着好不容易怀上并安全生下来，才满周岁的儿子回来了，这次连姑丈都跟着来了。
　　归井看着姑姑怀里粉嫩可爱的弟弟，忍不住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结果弟弟以为是跟他玩，咧嘴笑得眼角弯弯，归井大感惊奇，也跟着笑了。
　　归秀看着玩得高兴的兄弟两，温柔地笑着。
　　姑丈跟父亲自进门便去了书房，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反正不是归井这等稚子可知晓的。毕竟书房是府里的禁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接近。归井有一次不小心误闯进来，便被罚抄了一个月的书，所以之后他便再也没有靠近过这间房子。
　　归井与姑姑表弟玩了一天，直到晚饭时才见到从书房出来的父亲与姑父，两人的脸色都颇为凝重，整个饭桌上的气氛也就没那么好了了。只有归井跟弟弟两个小孩子心大，毫无所觉，依旧开心的吃着饭。
　　用完晚膳后，归井又陪着表弟玩了一会儿，最后在母亲的不断催促下不舍的离开了。回去的路上，归井耷拉着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归母只得劝慰说姑姑与弟弟还有一段时间呆，归井他们可以一起玩好些天呢！如此，归井才稍微精神了许多。

　　（二）
　　洛阳花会那天，整座城都极其热闹，白天有祈福盛事，晚上也有各种花会活动，如猜灯谜，放花灯等，最负盛名的便是荟萃阁的牡丹会了，阁内数种牡丹争相斗艳，美不胜收，另还有闻名天下的斗诗大会，围观品花的人也很多，极其繁闹。
　　归井一早便央着姑姑带他出去玩，前天他去求父亲，可父亲言辞坚定的拒绝了，母亲一向以父亲为主，定也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思带他出门。不得已，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了姑姑身上。
　　归秀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心软不已，只得答应了。
　　外面人来人往的，各种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带些孩子出门不安全，归秀便将孩子托给了嫂子照顾，嘱咐丫鬟婆子多上点心后才踌躇着离开。
　　归井拉着姑姑到处跑，时不时的便停下来仔细瞧瞧，有喜欢的便让小厮付账拿着，没一会儿功夫便买了一大堆，只得让下人先送一部分回府，跟在身后的队伍便少了一截。
　　逛了好一会，归井突然望着右前方人声鼎沸的一处楼房，指着去那玩。归秀看着侄子兴致盎然的样子，想着他平时应是在府里憋坏了，便遂了他的意。
　　等走到近前，归秀才发现这人山人海的地方是荟萃阁，此时正是在举行斗诗大会。
　　本次斗诗大会由上届夺冠者出题，现场有志者皆可参与，在场的观众手里皆有一枝牡丹，谁的诗获得的牡丹数最多便为此次大赛胜者。
　　归秀看着楼上公布的题，略微思索后温婉一笑，轻声念着，“飞花自在轻，容我富贵情。谁得青眼睐，明月共此时。”
　　周围有人听到后加以体会便不由得大加称赞。
　　姑姑未出阁时便是有名的才女，如今略微思考便出口成诗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听到他人的赞赏，归井抬头满眼儒慕的望着姑姑。
　　面对他人的议论，归秀只是微微颔首，然后摸摸归井的头，说：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归井虽不舍却也不愿拒绝姑姑，乖巧的点了点头。
　　归秀便吩咐下人将东西都拿好，带着归井回了府。
　　姑姑来的这些天是归井难得可以自由玩耍的日子，可惜好时光不长，重重的噩耗便接踵而来了。
　　归秀死了，死在了归府后院的水井里，同时被发现的还有水井旁她才满周岁的儿子，奄奄一息，后救治无效也去了。
　　整个归府都陷入了恐慌中，回家探亲的姑奶奶和表少爷无故死亡，府里的丫鬟小厮都惴惴不安，唯恐牵连到自己。
　　归井眼睛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看着堂上父亲与姑父铁青的脸，只默默抽噎着不敢吭声，垂下的眼神却莫名复杂。归井仿佛一夜之间便长大了，懂得了看脸色，也懂得了世间的复杂与残忍。
　　归秀与其儿子被风光大葬，其死因也是草草地调查了一番便以失足落水的缘由结了案。
　　归井听着归秀的死因，死咬着嘴唇，眼里又积蓄了一层泪。
　　归秀下葬那天，归井看着归秀与表弟的棺椁被泥土寸寸掩埋，袖子里的手紧紧地一个玉佩抓住。
　　归府经此噩耗，沉寂了好一段时间，大家做事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都慢慢恢复了常态，似乎忘记了这事，也没人再提起，只夜深人静时，归井时常望着一块玉佩失神。
　　（三）
　　归府里最近时常不太平，先是厨房里的活鸡活鸭莫名消失，再是马厩里的马匹时常半夜嘶叫，暴躁不安，后来还有丫鬟说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整个府里又陷入了莫名的恐慌。
　　归井听到这些流言时，却一点不觉得意外，似乎它本就该如此一般。才八九岁的孩子，眼神里却藏着太多的故事，古井无波，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
　　姑姑凄厉的声音仿佛犹然在耳，对归府的诅咒似乎正一一实现。
　　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掩藏的真相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他们以为一切都没人知晓，却不知道藏在床下的他亲眼目睹了姑姑的死亡。
　　那天他在姑姑房里陪着弟弟玩，中途姑姑出去了，让他好好看着弟弟。后来弟弟睡了，归井也躺在姑姑的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弟弟不在姑姑也不在，他摸着肚子抱怨着没人喊他用膳，看到桌上的点心便拿了些填肚子。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归井眼珠一转，藏到了床下，嘿嘿，给姑姑一个惊喜！
　　来的人却是姑姑，她抱着孩子，轻声哄着，往床边走来。归井刚想出来吓一吓姑姑，却见到了另一个人的脚进了门，在慢慢接近姑姑，归井爬到一半的动作停住了。归井小归小，但有些事还是知道的，比如父亲跟母亲在房间独处时，总会把他支开，丫头们都一脸不可名状的模样，他也就渐渐知道了这种时候不能去打扰。现在姑姑跟姑父好像也是这样哦，那我到底出不出去呢？归井苦恼着。
　　在他思考的这段时间，那个人已经到了姑姑身后，张开手抱住了她。
　　姑姑一惊，回过头看到陌生的脸孔，开始挣扎，但是怀里抱着孩子，动作总是被束缚。
　　她使劲喊着，可是没有任何人进来。
　　她又去求着那人，求他放过他，可是没有用。归井听着姑姑的呼救声，使劲往外爬，快出来时，却僵住了。
　　因为他听到那个男人说，这是归父与姑父一手安排的，因为最近洛阳新上任的太守正在大力调查和整治贪污腐败之风，而归父与薛坤虽为商贾之家，却也难免与官员接触，其中自然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猫腻。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归父本已拒绝请姑姑一家来参加牡丹会，后面姑父一家却又来到的原因，只不过是听说了此次有朝中重臣来洛阳微服私访，想着攀上关系罢了，可惜他们多次求见未果，便无奈作罢了。
　　可是洛阳牡丹会那天，重臣的独子在荟萃阁遇见了一女子，惊为天人，差人调查后知晓是归家之女，薛坤之妻，这两人最近又因贪污之事多次与父亲接触，心里一转，便有了主意。
　　归父与薛坤得了重臣之子差人送来的消息，一度愤怒过，可是一想到事关人命和今后前途，又犹疑了，最后，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终是同意了重臣之子的提议。
　　于是便有了此前一幕。
　　归井听到这话尚且震惊，更何况作为当事人的归秀。她不断的挣扎，尖声喊着不信，可是望着如此大动静却无一人出现的门口，她却不得不信了。
　　孩子早在他们的挣扎中醒了，现在正嚎啕大哭着。
　　归秀现在自顾不暇，也没空去哄孩子，当务之急还是先逃出去为好。
　　她逐渐放弃了挣扎，男人见此以为她认命了，便也放松了力道，却不想归秀猛一用力便挣脱了束缚，往门外冲去，等男人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已经晚了。
　　归井爬出来追出去时已经只能看到一个小背影了。
　　越接近越听到姑姑的哭喊声，以及凄厉的诅咒声。等他转过一个角时，只看到了姑姑的衣服在井口消失，表弟躺在井边，没有了动静，而那个男人惊慌失措，愣在了当场。
　　然后，便是府里众人寻声而来，归父与薛坤得知归秀跳井后，一脸茫然无措。
　　再然后，便是归秀下葬，又因得罪不起重臣之子，其死因便被归咎于失足。
　　归秀死后七年间，归府一直不得安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归府内部各类事件层出不穷，后归父与薛坤想掩藏之事又被人举报，归家亿万家产一朝散尽，归父与薛坤锒铛入狱，因罪不及亲人，归府众人得以保全。
　　十五岁的归井至始至终毫无波澜，只在最后收拾了一些暗藏的金银细软，带着因这些事而重病的母亲离开了洛阳。
　　如今三十五岁的归井又回到了这里，这些年归家众人死的死，病的病。如今的洛阳城依旧繁荣富贵，却早已无人记得当初鼎盛一时的归家，也无人记得那曾惊艳洛阳的归家二小姐。至多偶尔会从市井之中的人听说当年归家的惨案，唏嘘不断。
　　归井提步走到后院，看着那口事发后被封存至今的井，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缓缓笑了。
　　“姑姑，小井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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