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乔叶安

　　第四回

　　“三十年前问刀会，这罗门主还不过是个不入老门主法眼的普通弟子，如今却大权在握哩。”那一桌坐了四人，开口说话的是个方脸阔唇的白面男子，季宸想了想，倒不难认，是岐州鹤毫笔吴淞，武功不过二三流，却是个消息通，连许多江湖隐秘之事，他都能摸个清楚。季宸既然认出，只暗中同蔺徽言抬了抬眉稍，二人装着饥饿，埋头默默吃饭，只把耳朵支棱起来听着。
　　“吴大哥若知晓旁的，不如说一说？我只晓得罗门主在公门中做了十五年，几乎没他破不了的案子。后来他辞去公职回到门中，因着刀法卓然，行事仗义，才渐渐愈发得了老门主看重。八年前老门主死后，他继任这罗家刀，也没甚波折。听说他豪迈大方，正气凌然，只要是求上门的，无一不帮衬，怎地你却一脸不喜？”另一个覆面女子语罢，便有个男的啐道：“齐娘子，他有甚正气？分明是目中无人！非但他不怎的，几个儿子也混账得紧。老大也不看看自己甚德性，还跑到扶余山上骚情。结果嘞，连山主的山门都没寻到，便给药晕了。真真是个□□！”这人甚是面生，一身打扮也普通，季宸难以辨认。
　　“说起来，山主至今未嫁，膝下却有一女。可她夫婿是早年间便亡故了，这女儿是哪儿来的？吴大哥知道门道么？”一直没吭声的，是个独眼游侠儿，背着把阔口大刀，孰料说话却如洞箫。
　　季宸听出来，这是云州宋寒，瞧着冷淡，让人望而却步，实际上是个热枕之辈，从未仗着自己功夫好欺凌旁人。
　　吴淞道：“山主自幼与她的师兄顾其同定亲，但顾其同十六年前不知为何中了剧毒，连老山主出手，都落得个不治身亡的下场。虽有些不长眼的追求于她，山主也没再择夫婿。咱们寻常是见不到她的，想要见她，除非夺来牌子。但一年十只，本便争来争去的，你我之辈莫要妄想了。至于她女儿，我知之不详，不说也罢。”
　　“山主这些年愈发难找，便是只想拜会，却也无法上山。只我仰慕她为人，每每念此，总觉生平不见乔山主，此生大憾矣。”女子念叨了句，似是极为不甘心，饮了一杯酒，续道：“说这些作甚？咱们经年不见，今次借着问刀会偶遇，又得吴大哥说了这许多。我便斗胆一问——那罗门主是否另有打算？吴大哥若知晓，还请直言一二。你们也知晓，如今我久离江湖，做些小买卖养家糊口。这营生想去西北，若是逆了罗门主的意思，还不如现下便走，省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嘿，若说没甚猫腻，只怕你们都不信。”吴淞只开了个头，便住了嘴，笑道：“齐娘子莫急，此间人多嘴杂，咱们待会儿寻个僻静地儿慢聊。你既叫了我声大哥，此事断为你谋划周全，不叫你备了重礼白费心思……”
　　其后果真一字不提，只说些江湖轶事，蔺徽言耐着性子去听，也得了几分趣味。直到四人会账离开，她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扶余山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你以往与我说过她什么？为何我只知晓她医术了得，旁的一概不知。”蔺徽言剥开着卤煮的毛豆，一扬手倒入口中，边嚼边问。
　　“怎生没提过？是你不在意，便不当回事罢了。”季宸道：“说起来，乔山主我也只见过一次，冷冷清清的，不爱说话。本来我没牌子，按江湖规矩她不会出手。但我在他们山下医馆待了月余，日日上山恳求，又应了今后十载，咱们经南楼运往雍州的药材只按成本赚个一分利润。她又知晓小樱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才勉强应下。”
　　“那她什么模样？性情又如何？”蔺徽言追问道。
　　“初次得见，山主挽了个极简单的髻，妆容素雅。又面如秋月，眉眼极其动人，眸恰似榆州天池那一汪冷泉，让人不敢多看。”季宸寥寥数语，尽皆赞言，蔺徽言难免打趣道：“得，那便是你心里的观世音菩萨。”
　　季宸白了她一眼，继而由衷叹道：“至于性情，这你不妨去问雍州的百姓。少有武林中门派惠及百姓，前头皇帝还曾下过旨，请山主任太医院院首，而山主以'雍州易病，不敢或离'为由头逆了圣命，皇帝也没奈何不了了之了。”
　　“皇帝也不敢惹恼了百姓吧。”蔺徽言叹了句，又追问：“那乔山主如何为小樱姐姐诊病呢？”
　　“山主问了小樱的病状，又看了她历年攒下的病案和药方，便与我说她着实走不开，让她的弟子随我回嘉州诊脉。但她预估，并非不能治，只是需要花些时间费些功夫而已。”季宸很是夸了几句，方道：“待她的弟子送回消息，我便得了个方子，后面的事你都晓得。我还记得问过她，为何扶余山一年只发十只牌子瞧这么点儿人？分明是可以救治更多的。”
　　“她如何答？”蔺徽言毛豆都顾不上剥了，紧紧盯着季宸。
　　“山主说：‘江湖仇杀，若都被我救了，岂非得罪太多？再者说人祸而已，咎由自取。何不把精力放在普通百姓身上，多圆些小家，功德大些。’”季宸学着那位山主口气，语罢又道：“我又问山主可是释家弟子，崇信佛法？她便未曾理我。但乔山主常在山下医馆出没，见到些有悟性的普通郎中，便出言指点。这些年也不知救了多少百姓？是以雍州有她，百姓们到底少吃许多苦，也很得人心。”
　　“有这等人物，怪道扶余山少理江湖事，然声名显赫，尚在剑炉之上。”蔺徽言赞了句，又想着朔州事了，无论顺利与否，她也会去趟雍州，说不得能见上一面，竟是生出许多暗暗的欢喜。
　　“方才那吴淞说的话，你也听到，只怕这次问刀会有些凶险，你可不准逞强。咱们献上寿礼，只须与罗门主借一步说话，问他几句便好，知道么？”季宸拿筷子敲着蔺徽言的茶盏，蔺徽言颔首应了，道：“我只怕那老狐狸不肯答复。”
　　季宸想了想，道：“不过是桩旧案，不涉罗家，他是前辈，又有豪迈的名声，应不至于小气到为难咱们。”
　　二人又说起方才听来的话，猜来猜去也没个方向，干脆早早散了，各自回房歇下。

　　翌日，二人收拾停当，共往问刀会去。才到了城北地界，已是人山人海——朔州说得上名号的武林中人都赶来不说，一些个公中之人，因着罗威，也赶来祝寿。
　　蔺徽言换了身对襟长裙，书笈则给了季宸背着，拿了帖子一同进来。经南楼这些年蒸蒸日上，季宸在武林中也算有名的青年才俊，待递上名帖，便被罗家弟子好生引着，往主厅去坐。
　　这罗家刀地处朔州，据说古长安就在周近。堡外借着夯土高墙耸起，内里先是两座演武场，顺着中央一条道走入，按朔州风土种了许多松柏。两旁院落齐整，很是阔大。沿着中轴行至一处大院外，内里又迎出两位高个弟子，瞧着服色周正许多，与二人拱手道：“贵客远来辛苦，快请入座。”
　　二人进去，院中以嶙峋巨石摆出景致，上栽植迎客一松。待进了大厅，两位弟子抱拳告退，季宸拉着蔺徽言寻了个僻静处落座，同相邻的抱拳笑了笑。
　　季宸道：“这位大哥也是特来祝寿？”
　　“我是罗大哥当年的同僚，并非出自江湖，虽是特来祝寿，和你们也大都不认得。”那汉子望了眼蔺徽言，自介道：“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董大栋便是。瞧你们都年轻，唤我大董也无妨。”
　　“董大叔豪爽，我等如何能失了礼数？在下嘉州季宸，这是舍妹。”季宸毫不着意地恭维了几句，将董大栋哄得舒服，方问：“董大叔与罗门主曾是同僚，那罗门主名声大噪的那个案子，定也知晓？”
　　“不错。”董大栋笑意不减，带着几丝炫耀，道：“当时拓拔家的遗体还是我帮衬着验的，那什么血漫云天，下手之歹毒，乃我平生所处置凶案中之最。”他却不提自己吐得面如土色，是尸体太多夏日易腐，罗威着实忙不下，强拉了他去。
　　蔺徽言登时屏息，可董大栋说来说去，不过是炫耀他参与许多，拓拔家惨状如何如何，而关于血漫云天却无几分消息。她登时有些失落，皱着眉捏起酒杯，却被一股辛辣刺激得有些呛住——西北素喜这等烈酒，而蔺徽言平日沾酒，也是家中精酿，以绵柔见长，此时难免不惯，便将酒杯搁下。
　　季宸顺手拍着她后背与她顺气，口中和董大栋客套着。再说几句，二人均知是套不出旁的，季宸便道：“十六载过，这等贼人却不能绳之以法，当真遗憾。”
　　“也莫要高看他，”董大栋嘿嘿笑着，指了指蔺徽言，道：“那贼人身量恐怕比她还差了点，也就是仗着兵器神勇，欺负普通人。若真遇上咱们，如何不拾掇了他！但这等人丢入人群，自然难寻。我这些年破了许多大案，比之血漫云天，也是精彩许多，待听我与你们细细道来……”
　　蔺徽言耳尖一动，若有所思。
　　季宸应付着滔滔不绝的董大栋，过了许久方见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子大笑着进了厅上。那人灰白半须，长得的确虎虎生威，眉毛生得浓密，阔口方目，瞳仁炯炯有神，很有些不怒自威，而身材健硕脖子粗壮——正是罗家刀如今门主罗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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