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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
彰州。
知州府。
葱青树木,葳蕤繁茂。亭榭长廊之尽,为一府之中最为开阔之地。园子桂香处处,一石一径各有雅致。
恰是一年好时节,府中迎来知州楚佺楚大人之母吴氏六十整寿。宴席的正中八仙桌上,置着一把硕大的圆肚铜制酒壶。
壶高三尺,柄把有祥云。
几名家丁抬壶倒酒,敬呈于各桌。
彰州有民俗,孝子头年亲酿亲藏之美酒,来年献予双亲贺寿最为心诚。心越诚则酒越甘醇,心诚酒美方是至诚至孝。
侈衣美食伴着酒肉浓香,宾客们谈笑风声。鼓乐喧天的热闹中,还有彰州名旦名角们精彩的表演。曲音绕梁,戏子的婉转激昂引来一声声喝彩,满堂欢闹济济攘攘,可谓是宾主尽开笑颜。
楚佺朝众人举杯,道:“吾任知州二余载,三年任期转瞬而至。此间与诸位共事融洽,日常思来心存感激。今家母大寿,承蒙大家赏光,吾不胜荣幸。”
“楚大人至诚至孝,我等无不视为典范。今借老夫人大寿之喜,我等诚敬大人一杯。”有人奉承,引来众人附和。
觥筹交错,楚佺意气风发。
他年近四十,依旧有文人之雅气,贤士之风骨,入仕十几载风评极好。外放初时任凤林县丞,任满后升至卢原县令,后至青州参军、益州司马。其为官任上爱民如子,常常移富济贫。又因他处事公允,当地百姓无不赞其清廉明正。
京中有信待他三年任满之后即可归京,京中有虚位待他就职。梁京繁华昌盛,远非京外州郡可比。
他此番荣归,自是锦衣还乡。
人生至此,可道一声顺风顺水青云直上。他眉宇间无不是躇踌满志,望向自己的几个儿女,更添几分满意。
儿女们的亲事,必等回京后再做打算。
宾客齐举杯,共饮壶中孝子酒。
酒入喉,即觉不对。
苦、微涩。
既是孝子酒,又邀众人齐品,自是会提前把关。且不说楚佺是否会亲自酿酒,楚家也断然不会让此等难咽之物献于人前。
壶中之酒,当然不是楚佺亲自所酿。而是混入青州的竹子烧并益州的梨花露,两者一烈一清叫人难以分辨。混酒应是烈中有清香,过后有回甘,绝非此等苦涩之物。
他心觉有异,不动声色。
宾客中人,并非皆是城府深不挂相之人。
楚老夫人吴氏瞧出端倪,面上不显。
吴氏端坐正上位,面瘦颧骨高而目厉。其出身小户人家,祖辈几代制棺卖棺为生。养尊处优多年,倒是有了几分富贵之气。
宴开,曲又起。
楚家为显身份,请来的是彰州最有名的庆喜班。
彰州富庶,一道道精致菜肴流水呈上,宾客们一觞一咏间以诗祝寿。有人道:甲子风云有孝子,琼林瑶台欲成仙。还有人道:鹤子尽孝羔跪乳,慈母心血鸟喂雏。闻来感泣声不尽,母慈子孝羡煞人。
吴氏听得众人盛赞,虽不知诗意,却也知这些人极尽讨好之情。目之所及是高朋满坐孝子贤孙,不由得面有荣光。
那苦涩之酒被换下,换上彰州最负盛名的玉壶春。酒香四溢之中宾客们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仿佛之前的苦涩不过是错觉。
在座的夫人们讨好着吴氏,赞美之词不绝于耳。她听得一知半解,表情闲适而从容。旁人不知她腹中文墨不过半点,还当她亦是生于书香门第。
忽然,她眼神犀利。
有一少女缓缓而来,来人年约十四五岁,素衣寡面,清瘦宛如濒濒之柳。偏生五官明丽,鼻高而神清,一双大眼更为突兀。
她行至正中,虚弱行礼。
“孙女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胡氏仅有一子,正是楚佺。
楚佺在彰州为官近三年,外人大多只知他膝下有三子二女。长女楚湘为嫡出,次女楚沁为庶出,并不知府上还有第三女。
一时间,宾客们停箸静听,皆是一脸好奇。
台上戏子吟唱稍有停顿,随即又是唱念做打笙歌四起。
吴氏厉眼已转慈爱,对那少女软声温气,“二娘,快到祖母这里来。你这孩子怎么能不顾自己的身体,叫祖母看得好生心疼。”
此女在楚家行二,名唤楚西月。
楚佺对众人道:“这是我侄女,自小体弱,向来养得精细,唯恐有半点闪失。其母去世未满三年,她尚在孝期之中。”
楚月之父楚邻是楚佺长兄,亦是楚佺之父原配之子。吴氏是继室,继子楚邻于十二岁那年溺水而亡。
楚邻既是年少夭折,又何来妻女?
不知情者恍然,怪不得此女一身素衣,又一副病弱之态,却原来是这样的原故。知情者目光隐晦,暗道一声可惜。
楚西月未近吴氏之身,而是以袖掩面哀哀切切,“昨夜母亲托梦孙女,再三叮嘱孙女不可忘祖母之寿辰。母亲有一言转赠,孙女不敢不从。”
吴氏心下微惊,“梦话不可信,二娘切莫忧思太深。”
“祖母,母亲言犹在耳,声声如擂击心,孙女深感亲临之真,故不敢有违。”
“二娘,你母亲是个好儿媳,不枉我们婆媳一场和睦相亲。自从你母亲去后,你太过忧思。祖母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同你母亲的孝心祖母都知道。”吴氏神情如晦,她身后的婆子收到眼色上前搀扶楚西月。
说为搀扶,实则硬掣。
二人僵持,那婆子心生诧异,暗道二姑娘瞧着瘦弱,力气倒是不小。正犹疑之时,楚西月已甩开她的手。
台上戏再好,也不及眼前。
宾客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此女。那些打探的眼神你来我往间,原先不知情的人渐渐现出了悟的神色。
这位楚西月,虽说是楚家长房之女,却实在是楚佺之亲女。
楚佺乃庆和二十四年进士,以其诗文清正而闻名。其与淮远侯之子交好,后有幸识得齐国公府世子。
某一日,他受世子之邀入国公府,却不想双双撞见一女子在世子书房内衣衫不整。那女子是淮远侯嫡女,闺名冷如霜。
齐世子勃然大怒,斥责她轻浮不知羞耻。还道视她为脏物,见之目痛。莫说是娶,便是纳入府亦不肯。
冷如霜爱慕齐世子,梁京人人皆知。清白被世子与外人一同瞧去,世子不愿娶不肯纳,她羞愤欲死。
楚佺心生不忍自请负责,然而当时他已有发妻,这才想出兼祧之法。以亡故的兄长之名娶了冷如霜,给了冷如霜嫡妻名分。
当时梁京中人无不夸他正人君子,仁义之士。又因他诗文清正,在坊间得来一个雅号,名为楚文正。
冷如霜嫁入楚家后倒是安安分分,据说是常年郁郁不开怀。以她之身份,应是会嫁入高门。不想她行差踏错,做出那等失节之事,毁了自己大好的人生。
在楚佺即将升任彰州知州之前,她病逝了。
楚西月不再掩面,一双大眼定定看向吴氏,“母亲叮嘱孙女定要将她所言告之祖母,以表本心。诗云:采枝梧桐树,嫁接腐朽木。朽木难栖凤,唯能引鸠鸟。鸠鸟自鸣欢,欢声刺云天。云天不落忍,待凤还归巢。”
吴氏倒吸一口凉气,恍若见到有一女立于眼前。那女子明艳张扬,似笑非笑。
宾客听之,有人一头雾水,有人神情微妙。
“今日乃你祖母寿辰,岂容你胡言乱语,你还不赶紧回去。”楚佺疾言倨色。
“二叔,侄女受母之托不敢不从。既已将话送到,侄女这便自行离去。”楚西月弱弱行礼,大眼殷殷幽幽。
楚佺回避她的目光,一脸严肃。她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中退下,那挺直的背脊与优雅的步履,让那些知情之人再心道一声可惜。
前院这一出让人措手不及,后院有一长脸婆子和一倒梢眉的丫头找翻了天。那二人远远瞧见楚西月缓步闲适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二姑娘,你去哪了?让我们一通好找。”长脸婆子姓方,是楚西月屋子里的管事婆子。
“二姑娘自己跑了出去,万一冲撞了什么人,奴婢等如何向老夫人交待。”说这话的是那叫银香的丫头,银香言语之不敬,态度之咄咄毫无半分尊敬。
楚西月低头而过,这二人交换了一个晦涩的眼神。
屋内,桌椅家具倒是全乎。只不过件件不搭像是七拼八凑,无一与其它能配之为套,也不知是从哪里淘换下的旧物。朱漆桐油也不新鲜,件件都有斑驳之处。多宝阁上无一件精美饰物,那鎏金烛台还缺了一个角。
桌上的饭菜已冷,清粥素菜,看上去少油而寡淡。粥可照面,菜色微黑。闻之粥有陈米之气,菜有焦味之呛。
西月垂眸不动,唇角生讥。
三天了,日日都是这等清粥。这些人美其名曰她身子弱则虚不受补,大夫交待要食之清淡,明目张胆苛待她。
这些东西难吃也就罢了,竟然还加了料。怕是来日楚佺携全家归京之时,根本就没有想过让她跟去。
可怜那侯府嫡女,原本命不该如此。
她慢慢搅动着能照人影的清粥,眸中是无尽讽刺。
好一个楚文正,呸!
楚家这一潭浑水,她趟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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