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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四目相对,小棠手一抖,粥碗掉落在地,摔了个稀碎。
所有人都看着她。
仿佛被当众扒光了衣裳,小棠浑身都在发抖。
她颤抖着,转身落荒而逃。
刚跑出一步,就被青年抓住了后襟。
挣一挣,没挣脱。那青年笑道:“小姑娘,打碎了店家的碗,怎的就想跑。”
转而又向那络腮胡子道:“阁下怕是认错了罢,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如何做得你说的那门生意。”
“笑话,我每次去百春楼都能碰见她,别人能认错,爷是绝不会认错的。”
“哦,原来阁下是皮肉生意的老手,在这贼喊捉贼?”
络腮壮汉愣了愣,勃然大怒:“好你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敢消遣你大爷!”
说着撸起袖子,挥拳就要打人。
那青年道:“作甚么?君子动口不动手。”
话音未落,只见他屈指一弹,络腮胡子惨叫着捂住了嘴,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地上已经落了半截筷子和一颗带血的牙。
围观群众们目瞪口呆,不料这个一脸病容瞧着弱不禁风的青年,竟是个身怀绝技的练家子。
那络腮汉子瞧着凶恶,内心却是个怂的,一摸满嘴血,早吓得腿都软了。眼见青年朝自己笑吟吟地一眨眼,当即跟活见了鬼似的,魂飞魄散,扭头仓皇而逃。
正在此时,一人一骑飞驰而来,蹄声如急雨,马背上的人身着吏服,背插长羽,一望而知是朝廷的驿使。街边百姓远远瞧见,都急忙往两边躲避,唯独那络腮汉子惊惧之下,竟慌不择路一头撞了上去。
眼见就要被烈马踩成肉饼,青年手一扬,一个包子飞出,硬生生将马头打得一偏。
嘶鸣声中,驿使连人带马原地滴溜溜转了一圈,不由大怒,扬起马鞭劈头盖脸给了络腮汉子一鞭子,喝道:“找死!滚开!”
络腮汉子一声不敢吭,连滚带爬跑了,那驿使片刻不耽搁,双腿一夹,快马加鞭疾驰而去。
驿使刚走,街角立刻钻出一个乞丐,抢起地上的包子塞进嘴里。
望着驿使远去的身影,青年啧了一声:“这隋州城真是人杰地灵,一个比一个威风。”
摊主说道:“那是朝廷的官差,小老百姓谁惹得起,算他运气好,那官爷急着送信,不与他计较,否则就不是挨一鞭子能了结的事啦。”
说着叹了口气,“如此火烧眉毛,怕是前方战事不好,这世道要乱呐。”
自一年前晏王反叛,于晋淮郡起兵,一路向北势如破竹,朝廷派军镇压,据闻双方在凤峪关已经僵持数月,凤峪关离隋州城虽然不算近,但也搞得隋州百姓人心惶惶。
摊主愁眉苦脸,蹲下来收拾打碎的粥碗。
那青年道:“劳您再拿一碗粥,一笼包子来给这姑娘,并打碎的碗一起记我账上。”
小棠垂着头不敢动,那只肥鸡雪白的脖子一伸,叼住了她衣角。
青年笑道:“我家雪哥儿喜欢你呢,安心坐着吃饭,不要你还钱。”
小棠本就饿得狠了,热腾腾香喷喷的包子端上来,她咽了口唾沫,蹭过去坐下,飞快拿了一个包子往嘴里塞,噎得脖子发直,连忙埋头喝粥,一边听那青年跟摊主交谈。
“来隋州这些时日,多有叨扰贵店家。您这包子真是做得好,明日离去,我家雪哥怕是还得惦记着呢。”
摊主道:“哪里,承蒙公子照顾小的生意。公子明儿要走?这时节可不好到处走动,外面乱着呐。”
那青年笑道:“正是因为乱,早走早安生。”
“哟,最近城门封了,只怕公子是走不了呀。咱们隋州城……”摊主朝镇平侯府的方向望了一眼,压低声音,“咱们隋州城的都护大人虽然不大管事,但梁副都护可是个厉害人物,治军一把好手,您瞧这城里城外防得严严实实的,要是没有出入令牌,半个苍蝇也飞不出去。”
青年笑道:“都护大人,你是说镇平侯府的那位秦大侯爷?”
“哟喂!您可小声些儿。”摊主连连摆手,“这话岂是能乱说的!”
“怕什么,隔这么远,难不成他秦侯爷还是顺风耳。再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话,我虽来隋州没几日,锦绣王侯草包秦的名声也早听过了。”
这话说得不假。镇平侯府当年立国有功,封爵赐地,传到这一代,老侯爷膝下两个儿子,次子秦破骁勇善战,年纪轻轻就拜了将军,常年领兵在外。长子秦征却文不成武不就,乃是个痴肥昏聩的废材,不过仗着嫡长子身份,袭了爵位,领着隋州城都护的官衔,然而并不管事,隋州城的内外防务,均是副都护梁枭一手操持。
小棠在百春楼里,也常听得桂二跟玉芙蓉耳鬓厮磨的时候,讲起他家秦大侯爷的笑话,听得都腻歪了。当下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拿眼睛瞅着镇平侯府门口,只是总不见桂二身影。
青年奇道:“小丫头,你总往镇平侯府看什么,莫不成你是侯府的人,那可糟了,刚才我们说你家侯爷坏话,你可别去告我的状。”
小棠摇摇头,蹭着桌边站起来:“多谢公子招待,我吃好了。”
“要不要再拿几个馒头带上?”
“不不不必了。”小棠蹲身行礼,“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我回去一定给公子上香,求菩萨保佑您富贵吉祥。”
青年笑道:“你有烧香的闲钱?还是求菩萨保佑你自个吧。”
见小女孩窘得脸红,便又一笑,“在下谢长安,谢天谢地的谢,长长久久的长,平平安安的安。”
小棠默默记了一遍这个名字,转身刚要走,忽然手臂被抓住了,回头一瞧,只见谢长安一脸严肃地盯着她:“小丫头,你受伤了?”
“没有啊。”小棠茫然。
“你身后都是血。”
小棠往后一摸,果然摸了一手血红。
她愣在原地。
“是不是刚才那汉子推你,伤了内腑?”谢长安抓起她手腕,“去寻个医馆给你瞧瞧。”
小棠猛地一挣。
“我不去,我不去。”她浑身颤抖。
“你………”谢长安见她神色有异,也不敢强迫,只得放了手。
小棠捂着沾血的裙子,瑟缩着挪到角落蹲了下来。
摊主却是个明白人,见此情形,当即附耳与谢长安低语了几句,谢长安听着听着,英俊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尴尬的薄红。
他咳嗽一声,脱下外袍披在小棠身上。
青年身量高挑,一件外袍跟斗篷似的,带着体温从天而降,把小棠从头到脚罩了个严实。
“那个……”他眼神左右飘忽,“既然身子不舒服,就早些回家去吧。”
小棠呆呆地,像是根本没听见。
连谢长安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街上行人渐稀,刘记粥铺也早已收摊,摊主还劝了她几句,见劝不动,摇摇头走了。
深夜,四周彻底安静了下来。
隋州城沉默地笼罩在黑暗中,仿佛一座空城,只剩下一个瑟缩在街边的小女孩。
已经入冬了,冷风如刀,雪花落满肩头。小棠打了个寒战,颤抖着抱紧了自己。
好冷。
快冻僵了。
可她不敢回去。
对于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初来天葵代表长大了,来到了花朵儿一般的年纪。
而对于百春楼的姑娘们,天葵只意味着一件事:可以接客了。
小棠脑子里乱哄哄的,有个声音在劝说,回去吧,回百春楼去,至少不会被冻死。
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道,不行!瞒不过去的!鸨娘很快会挂起你的牌子!
总比在这里冻死好呀,被卖到百春楼那一天,不就注定了这是早晚的事么。
你能逃去哪?没人会救你。
认命吧。
耳边无数声音诱惑萦绕,小棠猛地一摇头。
不可以!踏出这一步,就是入了万丈深渊,再无回头路了。
玉芙蓉之今日,就是自己之明日。
要逃,要逃!
她忽地来了力气,咬着牙撑起身子,朝城门方向走去。
城门离景华街很远,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只有小棠孤零零的身影,孤零零的脚步声,黑暗里仿佛无数鬼魅魍魉在窥伺这个小小的女孩。小棠裹紧谢长安送的外袍,拼命压下心底的恐惧。
走着走着,小棠突然停下了脚步。
刚才心慌意乱,她竟然忘了,城门早已封闭,重兵把守,根本不可能出去。
小棠站在寒风里,脑子里乱成一片。
翻墙吗?数丈高的城墙,就算是猴子也翻不上去,何况一个娇弱的小姑娘。
怎么办……要不,钻狗洞?戏文各种风花雪月的故事里,什么公子小姐幽会,奸夫情妇私通,不都经常钻狗洞吗。
可是,隋州城的狗洞在哪呢?
小棠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仿佛要凭空看出一个洞来。
她甚至抬头看了看天。
然后她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轻飘飘掠过了半空。
轻如柳絮,矫若飞燕。
谢长安。
小棠心里猛地一喜,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喊出声,那身影迅如闪电,瞬间消失在了远处。
她怏怏垂下头,神情失落。
也不知道在失落什么,指望这位谢公子再救自己一次吗,恳求他帮忙赎身,把自己带回家去做小妾,做丫鬟?
百春楼的赎金一向狮子大开口,人家凭什么出这个钱,总不能因为好心给了自己几个包子,就赖上别人。
小棠怔默良久,眼里忽然涌出两行泪水。
绝望,无助,茕茕孑立,不知出路。
她这短短的十四年人生,似乎从未有过平安喜乐的时刻。
凭什么。
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砸在地上,瞬间碎作尘灰。
与此同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号角惊破了沉睡的隋州城。
城门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骤然四起。
隋州城的城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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