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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到武当山时,太阳正穿透云层,为万物披上淡淡的金泽。而遇见牛五,听他讲述完那些我本不该听到的秘密,已是正午当头,骄阳似火了。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牛五是要为亲人报仇,所以上武当习艺;因为对点苍不满,所以背叛师门,还反戈一击,甚至“勾结”仇皇殿,间接造成了点苍派的全军覆没。这样心狠手辣的做法,纵然在他看来是顺应天意,也仍旧会遭世人唾骂,甚至被其他正义之士追杀。我不明白,还想平平安安在武当学艺,以期日后手刃仇人的牛五,为什么要把这天大的秘密,骇人听闻的阴谋,告诉我这样一个不相干的路人甲?
“因为……”牛五的目光从窗外强烈的阳光之下收回来,转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很认真地和我说:
“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我不明白自己能帮助他什么。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城府深沉的老油条,还需要我这个还等着别人过来救我的弱女子的帮助?
牛五不急着回答我,先走向那扇被他拴上的门,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确认四下无人后,才走到桌前坐下,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羊皮纸,说:
“我要你把这个交给魁星子。”
“这是什么?”
牛五把羊皮纸摊开铺到桌上,纸面上歪歪扭扭画着毛线团一般的线条,红黄蓝绿黑,五种颜色错落交织,乍一看还以为是小孩无聊的涂鸦。然而纸头上赫然写着五个小篆:“丧神诀宝图”。
“你被捉上武当山,是因为轩辕巧巧偷了武当派的镇派之宝,一张油腻腻的没人能看得懂的地图,对不对?”
“对……”
“你现在看到的这卷图,和武当派丢失的那一件一模一样,只不过多了这五个字而已。”牛五说着,手指了指“丧神诀宝图”那五个小篆。
“这……这是假图?”我盯着牛五手底下的羊皮纸图,心里有无数个问号冒出。
“哈哈,小纤你还真是大智若愚啊,不错,这确实是一张假图,却能以假乱真,说不定还会掀起一场夺宝的腥风血雨!”牛五的精神振奋了起来,我从他那双沾满喜庆的眸子里,似乎看到了六个字:唯恐天下不乱。
“为……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句“为什么”究竟问的是他为何要搅乱武林,还是他为何要我给魁星子献上假图。
牛五并没有回答我的两个疑问,而是继续说:
“你是顾人玉的女儿,又养在九秀山庄,身份贵重,魁星子待会必定要召见你。他只想拿回宝图,不愿与令尊或九秀山庄为敌。你到时就告诉他,宝图其实在你身上,然后把这张图交给他,和他说九秀山庄广纳天下才子奇人,已把这张图的奥妙参透了十之一二,发现竟是秦始皇时期遗留下来的丧神诀宝图,只是那五个字之前被秘法隐去,方才破解,显现了出来。如此一来,魁星子必定不会为难你,你方能脱困。”
我才不信他这么大费周章以假乱真仅仅只是为了救我出去,然而话到嘴边我却不知如何反唇相讥,唯有沉默。
牛五看穿了我的心思,道:
“你不信我这么好心救你是吧。不错,我自然是有我的算盘。丧神诀的传说在江湖上流传已久,但是从来没人知道这门功夫到底是什么。听其名字,仿佛连神仙都能命丧黄泉,若此法现世,必定要掀起一场武林浩劫。届时,人性当中所有的丑恶、贪婪、残暴,全将必现无疑。那些自以为是的名门正派,天天吹嘘着什么敢为天下先的仁人义士,全都要露出肮脏可鄙的一面!到那时候,谁是真正的君子,谁是披着羊皮的狼,岂非纤毫毕现,一目了然?”
说完这番话,牛五的眼睛里闪出得意的光芒,嘴角上扬的笑,带着睥睨天下的不屑与骄傲。此人长相平平,但在这番豪言壮语之后,竟然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在他那层藏青色道袍的包裹之下,好似即将白日飞升的神仙。
“你……你凭什么,审判大家?”我一时之间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牛五的谋划,但他那股凌驾于世人之上,将自己看做救世主的气势,却让我想到了四个字:自以为是。
更何况,他不是说还要为家人报仇雪恨吗?难道他的仇人,是这世间所有的伪君子不成?
牛五丝毫不理会我的质疑与指责,两眼冒着精光,得意洋洋地说:
“你以为轩辕巧巧手上那张图是什么?那是真正的丧神诀宝图!一旦落入奸人之手,倘若真的修成丧神功,有了上天入地诛神灭佛的能力,才是真正的人间浩劫。届时,生灵涂炭,万物灭尽,比起这张假图,岂非更加罪孽深重?”
我好像被人在梦中点醒,浑身触电一般毛孔收缩,一股阴冷的酥麻之感自脊背蔓延而上。牛五的话如果不是危言耸听,那么江瑕他们现在手里拿着的东西,不仅事关天下武林,甚至还会主宰整个人间的命运!
但我不明白,牛五又是如何得知那张谁也看不懂的宝图的真面目?他又为何要以假乱真,掺和进这趟没有回头路的浑水里呢?
“你……你怎么知道……那是丧神诀?”
牛五嘿嘿一笑,两道玩味一般的目光射向我,不疾不徐地说:
“我入黑市九年,看遍无数宝贝,而丧神诀——可是谢英华苦苦追寻多年的宝物之一啊!”
“可是丧神诀……不是一直在武当?”
牛五阴沉沉地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
“你以为武当就不和黑市做生意吗?你以为武当就没有叛徒吗?你以为轩辕巧巧真的那么神通广大,能够单枪匹马偷走武当的镇派之宝吗?”
我心中一惊,顿时察觉这宝图背后的玄机,只怕远非我之前想的那么简单。这背后牵扯的人事争斗、人心险恶,已让我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如果要把这个故事从头至尾梳理完整,只怕牛五给我讲到天黑也讲不完。而牛五显然并不打算与我秉烛长谈。
牛五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最后对我说:
“小纤,待会魁星子就该派人来接你了。按不按照我的吩咐做,你自己看着办。你的同伴们,定会上山寻你。你若提前化解了这场恩怨,轩辕巧巧不必痛失宝物,江瑕他们也不必和武当大打出手,你也能离开这里,皆大欢喜,一箭三雕。你若不做,这僵局如何化解,那真正的丧神诀宝图将会流落何处,又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说完,牛五不再看我,取下门栓,便要出去。我急忙喊住他:
“慢着!我……我若做了,真的图……怎么办?”
牛五缓缓转过身来,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一字一句道:
“放心,我会来取。”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顺带关上了门。不久,我听到什么东西在地上拖着走的声音,接着便有一具重物背靠着屋门,在泛黄的纸窗上投下模糊的影子。我正纳闷,门又吱呀一声开了,竟然又是牛五!
然而这次,他收起了之前时而阴气森森,时而得意洋洋的表情,又换成了最初我见到的那个腼腆的低着头的小弟子。
“顾姑娘,请用午膳。”牛五双手举着托盘,递至我跟前,然后轻轻放在圆桌上,自始至终不曾抬眼看过我,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和刚才与我推心置腹,放出豪言壮语的那个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我看着眼前的午膳,青菜豆腐、玉米馍馍,还有一碗绿豆粥,兀自发怔,又听得门外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师兄,您醒来啦?”
“咦,我这是怎么了?”
“哈哈,师兄您喝了半瓶陈年花雕,就睡着啦!看您睡得香,我就没敢叫您。”
“这……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未初了。”
“什么?!”我隐约看到那个倚在门口的背影猛地跳了起来。
“师兄莫急,没人来过。我已给顾姑娘端了午膳,人好好地在里面呢,不信您看!”话音刚落,门又开了,牛五指着我,笑呵呵地看着刚刚醒来的俭方。
俭方瞟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把门带上了。
“人在就好,还好有老弟你守着啊。我这酒量怎么半瓶就不行了?这陈年花雕,果然厉害!”
“嘿嘿,师兄喝得高兴就好。剩下的半瓶我给您留着呢,您带回去慢慢喝。”
“哈哈,好小子,会来事!不过这也过了半天了,怎么掌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莫非这贼人他不管了?”
“上头的事,我这小罗罗可不知道。掌门日理万机,只怕还顾不上吧。”
……二人在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却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转转。到底要不要听牛五的话,把假图献上去?我若这么做,便成了这场弥天大谎的始作俑者。可我若不这么做,牛五最后的那番话却让我坐立不安。这牛五,不愧是行商九年的黑市老大,一张生意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搅合丧神诀真假宝图不怀好意,也知道他背后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但他的长篇大论,却说得句句在理,让人不得不信,哪怕明知是个坑,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跳了!
我心急如焚,迟迟下不了决心,连门外二人的闲聊也懒得听了,正犹豫踌躇之间,门再度被推开。这次进来的,却不是牛五或者俭方。来人也穿一袭藏青色道袍,不过那颜色更浅一些,像是紫罗兰色。进来后,这道士开门见山地说:
“弊派掌门魁星子,有请顾姑娘到前厅一叙。”
我跟着这位新来的道士出去,经过仍守在门口的牛五,望了他一眼,然而他垂首低目,丝毫没有朝我看来,我也无法从他那张几乎看不见的脸上读出任何暗示。方才还在天人交战纠结究竟献不献图的我,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把牛五给我的羊皮纸卷收入怀中,带着一并朝武当前厅出发了。
武当派的前厅,就如我进山之前看到的几间青砖素瓦的屋子一样,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简单的木椅,朴实的房梁,以及站成一排向我行注目礼的武当弟子。那三名挟持我到此的道士——恭温、恭良、恭让,此刻站在一名白须白发的老者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那名老者,想必就是武当掌门魁星子了。老人家看上去不过六十岁出头,额角浅浅的皱纹与他的白眉白髯白发白须并不相称。我一直以为,头发花白,胡须也花白的老头子,应当是满脸皱纹如沟壑遍地,脸上的每一丝纹路每一道表情,都刻下了岁月的沧桑。然而魁星子的脸上没有我期待的苍老与风霜,他显然还年轻,处于老当益壮的年纪。那些白发白眉,好似装点门面的旗帜,向人证明他已久经世事,道行高深,不日便可羽化登仙。
在场的武当弟子都着清一色的蓝色道袍,我这才发现带我来的那名弟子衣服颜色最深,接近牛五穿的藏青色,只是略微淡雅一点,仿若紫罗兰。大厅里站着的其余几名弟子,都是更加清新的湛蓝色,几件袍子并排立在一处,竟像雨洗过的天空倒立着跌入了人间。而掌门魁星子的衣袍颜色最浅,似是洗涤多次,都有些发白了。看了几眼,我心里有了计较,这武当弟子的资历深浅,应当从道袍的颜色,便能参详出来。颜色越浅,道行越高。远远看向门外,两名守门的弟子正是穿着牛五那款藏青色的袍子,他们一眼也没有瞟向大厅里面,都尽忠职守地做着自己的本分。我把大厅前后看了一圈,自魁星子往下,一代、二代和三代弟子俱在,算是四世同堂了。
我没想到,见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竟动了武当如此大的阵仗。看来牛五说得没错,魁星子对我,或者说对我背后的九秀山庄,是很敬重的。
“顾小姐受惊了,魁星子在此先给顾小姐赔个不是。”那名白眉白发的老人在我三尺开外,向我作揖。不知为何,最近几天好像总有人给我作揖。比如江瑕、比如恭良、比如现在这位岁数可以做我爷爷的武当掌门。
我不知何言以对,唯有沉默。想必魁星子也是听说了我不善言辞,也不恼怒我这无礼的沉默,捋了捋长飘至喉头的白色胡须,缓缓道:
“我们并无囚禁或伤害顾小姐的意思,只要顾小姐的朋友交还宝图,顾小姐便可回家。”
“我……”我想起了牛五交代我的事,那卷羊皮纸在我的怀里捂得滚热,好似已经烤熟的羊肉,呼之欲出。
然而我还来不及下定决心,也来不及做出任何举动,已有一名藏青色道袍的弟子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前厅,只见他神色慌张,眼珠还有些翻白,我总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掌门……掌门……他们……他们来了!”
不等魁星子作答,站在一旁的恭良怒色嗔道:
“谁来了?好好讲话!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九……九秀……”那名弟子的话还没说完,就两眼一翻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嘴巴微张,似有鼾声传出。满座武当门人无不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他刚刚说的什么?九秀?九秀山庄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众人正在窃窃私语之时,只见魁星子拂袖一挥,宽敞的袍子随风摆动。他吩咐道:
“把让宇抬下去。”
话音刚落,已有另外两名同着藏青色蓝泡的武当弟子进来,把刚刚晕倒的这名弟子抬了下去。我在脑海里努力地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法术或招式,能让这名叫让宇的弟子出现方才的症状,但我不用冥思苦想了,因为答案被施术者自己说了出来。
“哼,牛鼻子臭道士,听了本小姐的眼花缭乱曲,能好好地睡上一觉,连梦都不带做,还不感谢本小姐大发慈悲么?”
这声音,这语气,这话风,我的嘴角偷偷扬起了一抹笑,惜凤来了。
人声刚落,便有一道玫红色的身影自厅外飞来,宛若一道柔软的丝绸,在众目睽睽之下翩若惊鸿,一双粉红色的飞升踏云靴轻轻落地,不是惜凤是谁。她方才施展的这招蜻蜓点水,是黑蜘蛛成名轻功“迅影”的第三式,轻巧灵动,不落痕迹。惜凤身材窈窕,更是把这招蜻蜓点水使得出神入化,若不是我已见过无数次,只怕旁人都还没看清她是怎么飞进来的,便像见了鬼似的发现大厅里凭空生出来一个人。此时武当众人的反应,便印证了我的猜想。
“鬼……鬼啊!”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多了个女子?哪里来的?”
“没……没看清,刚才眼睛有点花,然后……然后就多了一个人。”
才安静下来的大殿里又响起了议论纷纷的声音。魁星子不得不咳嗽两声,镇住场面。听到掌门已有不悦,几个惊慌失措的低阶弟子,这才禁了声。
“九秀山庄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想必尊驾就是黑惜凤小姐了。”
惜凤掩面而笑,道:
“你好歹是一派掌门,不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辈,还算有点眼光。”
魁星子正想接话,门外又匆匆忙忙跑进来几个人。江瑕、熊霸、巧巧、若湖都纷纷追了来,与惜凤站成一排。
“晚辈江瑕,拜见武当魁星子掌门。”说着,江瑕拱手鞠躬,其余几位,尤其是巧巧,虽然脸上写满了不乐意,却还是没好气地跟着做了个揖。
魁星子微微点头,那双看似慈祥的眼睛在众人身上一扫,目光敏锐地落在了巧巧身上。
“想必,这位长发姑娘,便是轩辕巧巧姑娘吧?”
“是又如何?”巧巧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
“巧巧……”江瑕撇头低声向巧巧示意她不可过于张狂。
“还请轩辕姑娘归还弊派的物什。”魁星子倒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一点也不寒暄礼数几句。由此可见,这件宝图,对武当派来说,果真是至关重要。
“这么大一个武当派,连张图都看不好,自己弄丢了,却还好意思用绑架和威胁这种手段来亡羊补牢,真是羞羞羞!”说着,巧巧对着魁星子做了几个鬼脸,灵巧的舌头伸出来又吐又卷,气得魁星子旁边几位道士脸都发青了。
“轩辕巧巧,不得无礼!”恭良第一个跳出来,指着轩辕巧巧呵斥。
“还请姑娘自重。”方才一直一言不发的恭温也站出来,对巧巧抱拳道。
魁星子此刻的脸色也难看得紧,但他到底是长辈,又是一派掌门,万不可轻易动怒。在两名弟子站出来替他口头上说教了两句后,魁星子拈着胡须,道:
“轩辕姑娘尽可逞口舌之利,但姑娘偷了我派的东西却是不假,还望速速归还,否则姑娘不仅自己受累,还连累这一众好友,岂不罪过?”
江瑕等人就好像魁星子事先请好的托,都不约而同把眼光瞟向了巧巧,然后又迅速收了回来。巧巧脸色微红,却仍旧噘着嘴吧,不肯松口。
“这位轩辕巧巧我不认识,她偷了你们的东西与我九秀山庄无关,但你们拿了我九秀山庄的人,却是摆明了和本小姐过不去。一码归一码,我九秀山庄与你们无冤无仇,平日里还经常接济你们穷得叮当响的武当派,没想到你们竟是这般忘恩负义。这要是在江湖上传了出去,武当可还有立足之地?”
惜凤这番话说得气势磅礴,句句在理,一时之间竟连魁星子的面色也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作答。我对惜凤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虽说从小惜凤就是我的标杆,是我梦寐以求想要比肩的对象,但她也是太过遥远的目标,是我自认为镜中花、水中月的梦想,是我一辈子也达不到的远方。比如,今天她这番话,既摆明了自己的立场,又说出了此番立场的根据,真真叫当事者有口难辩,旁观者击节鼓掌——而我,大概永远也说不出吧。
不等魁星子答话,恭良已经大步上前,朝惜凤道:
“黑大小姐,听闻这位江瑕公子已经与小姐有了婚约,而轩辕巧巧又是江瑕公子的好朋友。若不是江瑕公子百般阻挠,只怕我们现在已经拿回宝图了。既然江瑕公子没说与九秀山庄无关,黑大小姐又为何急于撇清干系呢?难道天下闻名的九秀山庄只敢做,不敢当?”
“你……!”惜凤柳眉上挑,眉心几乎拧成了一个十字结。她明明可以说根本没有婚约这回事,把锅全部甩给江瑕,但是她竟然没有。如此看来,难道惜凤真的对江瑕……
我经常看见惜凤生气,但很少看到惜凤受委屈。而如今惜凤的表情,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承载了难堪的责任,却又不得不咬紧牙关承受,因为她别无选择,因为她不想和江瑕撇清关系……
“图……图在我这……”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我的脚步也自始至终没有踏上前一步,我也没有像小孩子回答问题那样战战栗栗地举手,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人群中最微不足道的存在。但是我这句话,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武当众人、惜凤、江瑕、巧巧等人的注视之下,我慢慢地,轻微地,颤抖着从怀里掏出来那卷羊皮纸,然后再双手伸出,小心翼翼地递给了魁星子。我捧着羊皮纸的手抖得很厉害,甚至带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而魁星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那双骨节突出的苍老的手,毫不犹豫地从我手中接过了羊皮纸,他的几根手指像弹琴一样飞快地上下抬动,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看。
站在他旁边的几名弟子,以恭良为首,也开始探头探脑地凑过来。所有人,包括魁星子,在看到图纸顶上方的那五个小篆时,都瞪大了眼睛,过了片刻,才两两相望,好像看见了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那猝不及防的神色,仿佛一半是惊讶,一半是惊喜。但是无论他们多么震惊,都没有一个人把那五个字念出口。
魁星子飞快地把羊皮纸卷好,就像他方才接过来那样迫不及待,把失而复得的“镇派之宝”收入宽袖之中。而江瑕一行人的目光,从魁星子手上的羊皮纸,转到了我的身上,一脸狐疑。此时,武当没有人说话,惜凤和江瑕也没有说话。这种安静,好像为分分秒秒流逝的时光按下了暂停键。但是很快,这种岑寂便被打破了。
“哟啦,小纤你什么时候拿走了我的图?!”说着,巧巧还真往怀里一掏,然后掏了个空。她怒目圆瞪地望着我,上齿咬着下唇。我突然觉得,巧巧不仅是一个盗宝高手,若是去戏台子上,估计也能唱成名角。
随着巧巧的这一声怒斥,恭温、恭良,以及恭让三人紧绷着的脸,也松弛了下来。看样子,他们都已相信,我这个看着不经人事的小姑娘,原来也会狸猫换太子。只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不是我换了巧巧的太子,而是他们武当的自己人换了武当的太子。
然而,这都不重要了。我终于交出了怀中的羊皮纸,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松了口气,甚至还有些开心,虽然这开心简直莫名其妙。
“既然宝图已经归还,你们可以放人了吧!”惜凤仍旧没好气地对魁星子说。我突然心里觉得有些感动,在大家都关注着那张图纸的时候,还有人一心一意记得我。
魁星子愣了愣,又捋了捋胡须,笑道:
“这是自然。只不过,这图好像被人做了些手脚,贫道还想向顾小姐讨教一二。”
我心里一惊,他们这是在怀疑这张图是假的吗?巧巧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还有些紧张,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恭温插了话:
“还请顾小姐随师父往偏殿叙话。请黑大小姐勿怪,只要顾小姐解答了我们的疑惑,我们立刻送诸位下山。”
“请诸位放心,我们孤陋寡闻,才疏学浅,只是有些疑惑想请教一下顾小姐,绝不会做出无礼之事。”魁星子看惜凤他们不放心,甚至江瑕的手已经悄悄按住了腰间的佩刀,连忙又补了一句:“请各位在此间稍作休息,我们去去就回。来人,看茶!”
说完,恭良对我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我看了一眼惜凤,只见她恨得牙痒痒,然后像是好不容易压下了正愈发作的怒火,拉长了声音道:
“好,我就等你们一盏茶的功夫。若是小纤伤了半根头发,或是到了时辰你们不放人,我让你们武当上上下下都不得安宁!”说着,她的纤纤素手往琵琶弦上轻轻一拨,一阵沉沉的低吼声自琴上发出,直震得整个大殿的柱子都在瑟瑟发抖。
九阳天怒曲——这是慕容九年轻时的成名之作,将内力灌注在琴音之上,随着手指的拨动,琵琶四弦如万马齐喑,发出低沉的怒吼,能乱人心志,甚至致人终生癫狂。
魁星子没有理会惜凤,让恭良带着我,匆匆进了偏殿。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进来,偏殿在正殿斜后方,比素雅的正殿前厅更加简陋,连一根柱子都没有,简直就像一间平房。然而此刻,我无心将这简易的装潢布置与九秀山庄的亭台楼阁细细比较,因为魁星子、恭温、恭良三个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盯着我,像是要从我的身上挖出什么天大的秘密。
魁星子一边看着我,一边从袖口处抽出了他方才塞进去的“丧神诀宝图”,然后指着上面五个小篆,阴沉沉地问我:
“不知姑娘刚拿到手的时候,这上面是否有这五个字呢?”
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果然看出了新图和旧图的差异。然后牛五的话鬼使神差地在我脑中响起:
“和他说九秀山庄广纳天下才子奇人,已把这张图的奥妙参透了十之一二,发现竟是秦始皇时期遗留下来的丧神诀宝图,只是那五个字之前被秘法隐去,方才破解,显现了出来。”
于是我几乎照本宣科地答道:
“九秀山庄广纳天下才子奇人,已把这张图的奥妙参透了十之一二,发现……发现竟是秦始皇时期遗留下来的丧神诀宝图,只是……那五个字……之前被秘法隐去,方才……方才破解,显现了出来。”
背这段话的时候,我前面二十八字竟然都没有卡壳,顿时连自己都不信了,然后也不知道是本能使然还是故意为之,我后面的那几句话又恢复了往常的磕磕巴巴。
“这么说,已经有别人看过这张图了?”恭良的脸色比魁星子更加阴沉,他的声音也变得格外低沉,好像厉鬼索魂一般。
我这才发现牛五为我编造的理由有一个千不该万不该的破绽,他们若真信了这是丧神诀宝图,岂能容忍旁人知晓个中奥妙?!牛五啊牛五,你这算不算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我的卿卿性命?
也不知是不是危急关头真的可以急中生智,我突然异想天开地回答道:
“请……请放心,这张图,只有一个瞎子看过……他……他是摸了摸图纸上面,觉得……觉得有字刻进去了,然后……然后我和他说,上面没有字,他……他就说,这是上古秘法,加入了什么……草药,把字迹抹掉了……”
“瞎子?”恭良微抬下巴,满脸写着不信二字。
然而恭温略加思索,突然问我:
“你说的这位瞎子,可是江湖百晓生的后人百不平?”
恭良诧异地看着恭温,道:
“师兄知道此人?”
恭温点点头,道:
“是,听说百晓生有生之年消息太过灵通,得知了太多密辛,便有人想要除去他。百晓生最终因为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被不知名的刺客杀死,临死之前他请求将自己的独生子百不平的眼睛刺瞎,以示其子绝不会如他一样洞悉世事,从此江湖再无百晓生。而百不平长大后,行事极为低调,也不再探听任何武林事务,潜心研究古董文物,笔墨丹青也颇有造诣,这种上古秘法,只怕也只有他才知道。”
我也听父亲提起过这位百不平,他虽然不再涉足江湖,但是对诸如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以及上古秘法之类的奇人异事,倒是了解诸多。恭温这么一说,倒是顺水推舟帮我解了围。我连忙应道:
“嗯……是。”
“九秀山庄的座上客,果然个个都是奇才啊。”
“既然如此,看来咱们的祖师爷张真人留下这张图,是真的要振兴我武当啊。”恭良的眼睛里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他不再看我,而是死死盯着那张丧神诀宝图,虽然里面歪歪扭扭的线条与纹路依旧令人眼花缭乱,但是他的瞳孔始终聚焦着,仿佛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
魁星子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收起了丧神诀宝图,朝我说:
“多谢姑娘归还弊派珍宝。”
“师父……”恭良见宝图已被魁星子收起,那股眷恋的目光突然消失,他看了我一眼,靠近魁星子耳边悄悄说着什么。
魁星子的眉头一拧,似是不太乐意听到恭良方才对他的耳语。然而恭良退后一步,拱手对魁星子道:
“师父,兹事体大,万万不可大意!”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明里暗里魁星子、恭良,甚至恭温都在似有似无地看着我。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因为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而被灭口的江湖百晓生,难道我也将重复他的命运?我又想起把我推到这火坑里来的牛五,是谁信誓旦旦说我照着他的话做就可以脱困的?照现在这个情形看来,武当派大有杀身成仁之意。
在这几乎命悬一线的时间里,又有一个穿着藏青色道袍的小弟子跑了进来。
“报——飞雁山庄使者求见掌门!”
三人的目光飞快地交换了一道,恭良冷冷道:
“知道了,下去吧。”
恭温朝魁星子说:
“飞雁山庄此时前来,不知所谓何事。前厅里还站着那么多外人,若是被看见了……”
魁星子点点头,说:
“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低调点好。飞雁山庄的使者不可怠慢,我即刻召见,你先去把那几个小娃娃打发了吧。”
恭温答了声“是”,转身刚走出一步,又扭过身来看了我一眼,问魁星子:
“那这位……”
恭良的眼睛也看向了我,那双冷冰冰的眸子里似有寒光四溢,吓得我一阵哆嗦。
魁星子摇了摇头,朝我拱手道:
“此番惊扰了顾小姐,还请多多包涵。贫道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远送。请顾小姐与几位小友下山吧。”
“师父?!”恭良大喝一声,还欲说些什么,却被魁星子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他咬了咬唇,不再说话。
恭温却好似卸下了身上的包袱,嘴角咧开一个憨厚的笑容,道:
“是!”然后,他朝我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顾小姐,请随我来。”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这回武当派应当是真的放过我了吧。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恭温回到了前厅,只见正殿上心不在焉端着茶杯的惜凤等人见到我,纷纷站起身来。
“此番多有得罪,还请各位海涵。家师还有其它俗务缠身,恕不能相送。就由小道送各位下山吧。”恭温把我交还给惜凤,一脸的和颜悦色,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歉意。
惜凤一把将我拉至身后,趾高气扬地看着恭温,道:
“哼,你们送?不必了!我几个翻身便能上下自如,若是骑你们的马,还不知道会摔到哪条阴沟里呢!”
说着,也不再理会恭温,惜凤拉着我足尖轻点,我只觉身体“腾”地跃起,一阵晚风擦过脸侧,转瞬之间已经来到我之前看见的“武当”两个灰底黑字门下。然后我还来不及和惜凤说话,便见到江瑕一行人也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
“惜凤姑娘真是好轻功,也带上我们一起飞啊。”江瑕跑着来到我们面前,一脸嬉笑,全然不见了之前在武当正殿上的严肃。
熊霸一边呼呼喘气,一边汗流浃背地扇着风说:
“你们……你们跑太快了,熊霸累了……”
巧巧跳起身来,不耐烦地敲了一下熊霸的额头,嗔道:
“谁叫你吃那么多,跑都跑不动!你要是想留在武当修道升仙,我可不拦着你。”
“不不不……熊霸要跟着巧巧……”
巧巧噗嗤一笑,总算是化解了方才在武当前厅的满身怨气。
“此处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走吧。”若湖忧心忡忡地说。
惜凤白了一眼若湖,然后斜着眼睛望着江瑕说:
“我这轻功虽是举世无双,却也带不动这么多闲人。你们之前怎么上来的,就怎么下去吧。”说着,惜凤拉起我,再度腾空跃起,转眼便闪到了某块岩石之上,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么上上下下几个来回,再站稳脚跟的时候,已经到了武当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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