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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想衣裳花想容
“不……不知道点苍派,在延维塔里,对……对仇小姐做了什么……”我突然想起牛五口里凶多吉少的仇心柳来。
“哟,你不说我还忘了。关于延维塔那段故事,也是精彩纷呈。我猜讲故事的人,定是点苍派的叛徒,亲眼目睹了一切,然后把消息卖给各位说书先生,自己大赚一笔,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不问江湖世事。”说起延维塔,惜凤的眼里放出星星般兴奋的光芒,我很好奇她接下来要讲什么。
“不过故事得有所保留,一次性讲完了多没意思。你去泡一缸玫瑰花瓣水,我要沐浴。”沐浴?这话峰转得令我不知所措,而惜凤的命令又向来急急如律令。
我愣了半晌,就听到惜凤捏着嗓子尖声呵斥的声音:
“喂,你发什么呆啊,还不快去!”
“哦……”我勉强应了一声,手摸着床沿一咕噜爬下来,脚触地的瞬间只觉得有些腿软无力,果然睡了半天,身体慵懒了不少。平日里在九秀山庄,我虽名为二小姐,却更像是惜凤的贴身丫鬟,打水洗脸、端茶送饭、梳妆打扮诸如此类的小事无不是我尽心张罗,还从未像今天这样闲散地睡过懒觉。
玫瑰花瓣是下面几个小丫鬟每天清晨必采的,因为惜凤每日都要沐浴。她尤喜玫瑰香气,更常穿暗红色系的纱裙。常人都道“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在惜凤看来,这天下所有的玫瑰都应赠予她,唯她才能叫别人手有余香。毕竟,这世间所有的男子,都曾倾心慕容九的绝代芳华。作为慕容九唯一的女儿,惜凤总觉得自己吸纳了父母全部的精华。她继承了父亲黑蜘蛛的绝世轻功,别人翻山越岭往往弓背弯腰,气喘吁吁,而她只需轻盈一跳,姿态优雅;她还沿袭了母亲慕容九的天香国色与婀娜体态,若说安庆城天香楼的舞娘腰似水蛇,一舞成名,那么惜凤若站在那人声鼎沸的高台之上身姿摇曳,大约要名动天下,誉满江湖了。
我一边想着惜凤这些年自视甚高,不知拒绝了多少前来提亲的豪门公子,才气书生,或是江湖豪杰,一边把烧开的热水倒进她专用的浴池里。旁边几个小丫鬟围成一圈,从四面八方沿着浴池边缘撒入新鲜采摘的玫瑰花瓣,一时间热气腾腾的水面上漂浮着暗红淡粉的各色蔷薇,在水蒸气的引诱下,散发出淡淡清香,见之动容,闻之醒神。
“水好了吗?”帘幕背后传来惜凤慵懒的声音,我透过白纱屏风隐约看到惜凤脱衣时的剪影,不知不觉红了脸。虽说从小一块长大,但一样的水土,究竟养不出一样的人。我望着自己平平如腹的胸,想到惜凤平日里前凸后翘的身材,便更加自惭形秽,不愿见人了。
“我来了。”水蒸气里氤氲着惜凤自屏风后传来的声音,酥媚入骨。我低着头继续试探水的温度,但眼角的余光还是不争气地扫到了惜凤雪白如藕的脚踝。她抬起一只脚,脚指头轻轻往前一坠,犹如一只蜻蜓忐忑不安地亲吻了冒着热气的水面,然后水面晃起一圈温柔的涟漪,好似哪位怀春少女心花怒放。我还没反应过来,惜凤已经双腿落入浴池,我的手臂处转眼多了一件乳白色的半透明纱裙,那是惜凤沐浴之前用来裹身的浴衣。
水花轻溅,带着略微有些烫手的温度,险些灼伤了我的眼角。我赶紧避开,一面揉着眼睛,一面从指缝间看到惜凤弧度完美的一侧香肩也缓缓隐入水下,光洁如黑丝缎的长发自上而下盖住她的肩颈,又从水面两边露出若隐若现的手臂来,手臂上飘着几朵恋恋不舍的玫瑰花瓣,与她莲藕般洁白无瑕的臂膀交相辉映,这幅画面我看过无数次,每一次看,都觉得赏心悦目;每一次看,都觉得自愧不如。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去,把惜凤的浴衣折叠好,放入待洗的衣物篮里。然后垂手待命,侍奉在旁,随时准备迎接惜凤新的命令。她常常在沐浴中突发奇想,或是要喝冰镇酸梅汤,或是要吃玫瑰香枣糕,或是又开始讲一个新的故事。今天,我很想听她把尚未开讲的延维塔遇险,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和我说一遍。
岑静片刻,惜凤突然提到了一件我差点忘记的事。
“说起来,幸亏你没先把那支玲珑水玉簪拿到手,否则现在我们九秀山庄,大概要披麻戴孝了。”
“玲珑水玉簪?”我突然打了一个机灵,是啊,惜凤派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完成。我的心突然就提到了嗓子眼,接下来她会怎么样呢?找我兴师问罪,或者换个任务继续刁难我?
相处多年,惜凤自是了解我的脾性。她虽常使性子,好使唤人,但终究心里是疼我的,不至于真的无理取闹,或是故意找茬。她扭头看见我几乎僵直的身体,噗嗤一笑,说:
“好啦,别紧张。我可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说,那支簪子被点苍弟子下了毒,这才放倒了仇心柳。你要是捷足先登了,放倒的人可就是你。既然他们能把当铺老板杀了灭口,你这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自然也难以活命。”
我心里忽然“咻”地抽过一口凉气,惜凤的话如醍醐灌顶,原来不经意间,我竟捡回了一条命。恍惚之中,我又想起了解星恨。若不是他出手替我解围,我为报恩帮他打探四海门徒下落,在牛五那里周旋了好几盏茶的功夫,此刻的我,大概已经成为文记当铺里的一具无名女尸了。思绪飘荡之间,我近乎失去理智地陶醉在与那个人的相逢片刻。若不是因为遇见他——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我自欺欺人的幻想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一声哐当,水花四溅,门被撞开的声音,惜凤惊慌失措的尖叫,其它女婢打翻花篮子时掀起的漫天花瓣,一时间水汽蒸腾的浴室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啊!!!!!”
惜凤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发出那种近乎恐怖故事里的女鬼叫声。一是看见了虫子,二是碰着了色狼。虽然惜凤不落俗套,也不讲究三从四德,甚至心底总默默许愿希望全天下的男人都为之倾倒,但作为一个女人的本能,在□□时被陌生人冷不防看个精光,也还是会大惊失色,慌乱无主的。
我胡乱地在空气里拨走几片花瓣,又挥手左右摇晃,把弥漫到眼睛里的水蒸气驱走,这才看清闯入者是谁。
一男两女,男的头戴一块红色棉质额巾,额头正上方透过那块棉布能隐隐约约看到好似十字星的轮廓。伴他左右的两名女子都生得亭亭玉立,姿色过人。左边那名女子打扮奇异,像是异族人,缠在头上的三角巾把束尾的辫子盘成优美的弧扇形,比起中原女子常见的圆头发髻别具一番风味,显得灵巧动人。最为奇特的是,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竟然是火红色的眸子!虽然眉眼温柔,表情和善,但我每每触及她的眼神,都觉得有一股诡异的力量在穿透我的身体。右边的女子长发及腰,穿一袭棕色紧身上衣,浅黄色的灯笼裤筒让人误以为她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但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却绝不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那么单纯。
三人刚进屋子,便面面相觑,本来还想拔腿往前冲,见到正中间的浴池和护着胸口满脸怒气的惜凤,脚像是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了。那男子脸红了一大片,眼睛似抬非抬,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嘴里咕哝着:
“误……误闯贵阁,见谅,见谅……”
右边那个看着机灵的丫头倒是一点也不害羞,盯着惜凤看了一圈,拍手称好:
“想不到这天下间还有这么标致的美人,巧巧输得服气!”
原来那女子叫巧巧,当真人如其名,灵巧机警。
她虽不认识惜凤,但这一夸,倒是把气得七窍生烟又吓得惊慌失措的惜凤给哄住了。自幼便在父母的精心呵护,旁人的夸奖赞誉中长大的惜凤,最喜爱听别人对她的美貌品头论足。男人的垂青自是重要,女人的肯定更加难得。毕竟女人和女人,才是真正的敌人。能让敌人俯首称臣,甘拜下风,那该是多么伟大的功绩,多么神奇的魅力。
惜凤微微一笑,撩开贴在脖子上的一缕头发,另一只手仍旧护着胸脯,道:
“这位姐姐的眼睛倒是尖。”
惜凤就是这样,面对别人对她的赞美,从不虚伪拒绝。她自信能承载天下所有的溢美之词,也能收尽所有男人垂涎的目光。虽然她这话是对着巧巧说的,那张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的脸却一直看着站在正中间的少年。
那少年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头一会儿往上抬,刚触及惜凤邪魅一般的目光,又立马低了下去。见他进退两难的窘境,我虽不是惜凤肚子里的蛔虫,也能感受到惜凤那故作矜持的背后几乎洋洋得意的笑容。
左边那位有着火色瞳孔的女子,脸早已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闭目喃喃:
“比不上,人家比不上……”
我因站着离她最近,勉强能听到她的自言自语。不知为何,内心竟对她多了几分亲切之情,或许是因为她和我一样,有自知之明吧。
我正出神,就听见惜凤酥媚的声音从水中传来:
“三位看够了吗?可否容小女子穿戴整齐再出来说话?”
我这才反应过来,作为首席丫鬟的我,怎么能在这种非常时刻心不在焉?我应该立刻马上迅速赶紧将这三人撵出去才对啊!我刚想和那三人说话,他们三人倒是异常自觉,为首的男子猛地作了个揖,动作略微夸张,仿佛是身子过于僵直以至于弯腰时不利索。
“打搅了!”男子带着两名女子退下,我急急忙忙关上门。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惜凤已经披上她最爱的玫瑰纱裙,也不及整理头发,来到我身前,呵斥道:
“你怎么看的门?现在我九秀山庄是三教九流都能随意进出啦!”
我被惜凤一吼,眼泪簌簌地就要掉下来。
“对……对不起……”
“哭,你就知道哭!那几个人看了我的身子,该做什么惩罚,你应当知道吧?”
我立刻领会,点了点头,走出门去,然后再将门小心翼翼地关好。再往前走几步,果然看到那几个人站在不远处,正说着什么。不过,除了刚才看见的三个人,又多了一个人,是有八块腹肌的强壮男子,手上还套着拳套,一看便是个练家子。
那名叫巧巧的女孩正说得眉飞色舞,我走近两步,就听到有声音传来:
“我打赌我们看见的那个姑娘就是九秀山庄的香波大小姐——黑惜凤!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标致得很呐。那身材,那脸蛋……啧啧”
我听着巧巧的品头论足,若不是见着她是个俏丽的姑娘,还以为是哪个登徒子在唾沫横飞地与同伴分享自己刚才的艳遇。
“哼,太不公平了,你们都看到了,就我没看到!”那个长着八块腹肌的强壮男子,虽然看着高大威猛,说起话来却是个直肠子,言语里竟还透露着小孩子的脾性,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啊。
然后那个围着红头巾的少年发话了:
“好啦,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咱们误闯人家的地盘,还把姑娘家的身子给看了,这下可好,估计不挨一顿板子交不了差!”
那少年的说话声很好听,节奏、语调、音色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我几乎从他这一句话,就能判定他身怀话术绝技。话术,是江湖上一门不算主流的辅助武功,甚至都算不得是武功。因为话术更像一个投机取巧的旁门左道,是通过训练人说话的艺术,实现与人沟通顺畅的目的。人在江湖,并非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也不一定拳头就是硬道理。很多时候,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的,不是武功最厉害的,而是说话最有分寸的。
“那现在怎么办?”那名温柔的异族女子面露忧愁,她的声音也异常温柔,如春风十里,润物无声。
我不打算等他们商量出对策,径直走了过去。他们看见是我,立刻停下讨论。
“四位客人,我们家小姐请你们去前堂叙话。”
“好啊好啊。”那名大块头的肌肉男爽快答应,正要跟我走,被另一名少年拦下了。
“方才我们是为了躲避追兵,才误闯贵小姐的闺阁。实属无心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这少年对我作揖,抬起头时我终于看清他的脸。眉眼清秀,棱角分明。这玉人一般的模样,我盯着看了片刻,竟觉得似曾相识。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呢?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退了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
“客人要道歉,还请当面……当面和我家小姐说。”
那叫巧巧的女孩见我有些结巴,插着腰走过来,说:
“哟啦,小妹妹你别紧张嘛。我们不是坏人。”
我的脸又不自觉红了,大概是被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叫“小妹妹”,令我汗颜吧。但我向来不擅长与人斗嘴,仍旧摆出“请”的姿势,不再作声。
那少年双臂交叉于胸前,看着我手指的方向,爽朗一笑:
“看来今天,势必要会会这位名动天下的九秀千金了。”
名动天下?我心里一惊,原来他们早就听说过惜凤。是啊,九秀山庄在武林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黑蜘蛛与慕容九被人誉为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他们的孩子,自然是人中龙凤,万众瞩目。更何况,惜凤的确生得天香国色,又才艺双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这样近乎完美的女子,自然担得起名动天下四个字。
四人随我来到一间屋子门前,我正准备开门,那少年伸手向前,抵住了门框。我又羞红了脸,但听他道:
“还不知姑娘芳名?”
“顾……顾小纤……”
“原来是顾人玉叔叔的千金,咱们也算是世交了,小纤妹妹,别来无恙啊?”
“世交?”我听得一头雾水,看见眼前的这名男子笑得邪魅,心中涌出的是更多好奇。
他双手抱拳,又朝我鞠了一躬:“在下江瑕,家父江小鱼,家母张菁。令尊和家母,可是渊源不浅呢。”
原来他就是仙女阿姨的儿子!小时候我听父亲说过,他这一生最崇敬的,便是人称“小仙女”的张菁。她虽已做他人妇,却永远是父亲心中的白月光。父亲甚至偷偷告诉我,他曾与仙女阿姨约定,日后他们的孩子长大了,若是一男一女,便要结为夫妻,算是弥补父亲今生的遗憾吧。
想到这里,我看着眼前的江瑕,这个在父亲心目中,未来的女婿,不由得脸红心跳。莫名其妙的,我看着他,想起了解星恨。在哪里见过江瑕呢?哦,不,那不是他,是解星恨!这两个人的脸在我的脑海里重叠又分开,反反复复,我惊觉,二人年纪相仿,眉目相似,竟好像兄弟一般!
但很快,我就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一个是仇皇殿的冷血杀手,一个是浪迹江湖的故人之子,怎么可能扯上关系呢?我摇了摇头,又看见江瑕那张充满期待的脸,顿时慌乱起来,连忙说:
“原来……原来是瑕哥哥,真是,真是别来无恙啊。”
江瑕的脸突然朝我凑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青春年少的味道,好似阳光与芳草的混合,朝气蓬勃。我的心跳咚咚咚往上提,而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有星辰闪烁,好熟悉,好熟悉。
“小纤妹妹,我知道你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我们有错在先,必须承担责任。可若贵小姐待会玩得过火了,还请小纤妹妹看在令尊和家母的份上,施以援手。”
说完,他低头,又是一鞠躬。
难道他已经预料到我推开门后会发生什么事?天下第一聪明人江小鱼的儿子,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支支吾吾的,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们这屋子里到底有何玄机。但想起惜凤皱眉时暴跳如雷的样子,便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虽然有些残忍,但这也不是惜凤第一次整人了。从前被扔进来的人,在里面折腾一番,最终还是放出去了。惜凤脾气虽火爆,也爱给人难堪,但到底是识大体的,从未弄出过人命,折损九秀山庄的声望。我心想眼前这四人各个身怀绝技,还有天下第一聪明人江瑕坐镇,想必出不了大乱子。再不济,就如江瑕方才嘱托,我关键时刻施以援手便可。如此思虑,我安下了心,推开门请各位进去,顺便补充道:
“瑕哥哥和各位哥哥姐姐,你们……你们放心。”
江瑕听到我的保证,顿时表情轻松了许多,带着余下三人,一道入内。我随即关上门,去向惜凤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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