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菅

　　2010年的夏天，漫天阳光透过树叶，空气里都是香甜的味道。
　　这是一个南方的小县城，方一禾满脸兴奋地骑着一辆自行车穿过窄窄的街道，风穿过她的长发长裙，她的速度和浑身温婉的气质不太和谐。
　　街道旁边是一条又一条的小巷，小巷里老树遮天，几乎每个巷里的人家家里都会种一些果树，有荔枝、有龙眼、有芒果、有杨桃……方一禾家就在这条巷子里，那是一座两层的小楼，一楼大厅的红砖地板被擦拭得透亮。
　　因为是暑假，方一禾的闺密安又宁和往年一样，几乎都待在方一禾家。安又宁蜷在沙发上一脸专注地看着成功学演讲视频，不时做个笔记。
　　方一禾的弟弟方一原满脸狐疑地站在她身后，他一会儿看视频，一会儿看看顶着长卷发的安又宁的后脑勺，那微倾的后脑勺都写满专注。方一原就纳闷了：频幕上打鸡血的那人说的那些东西靠谱吗？
　　方一禾跑进大门，喊道：一原，一原被录取了！
　　方一原从方一禾手里接过通知书，看了又看，上蹿下跳一阵狂喜：安又宁姐姐，以后我们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图书馆、一起上自习课好不好？
　　安又宁头都不抬，十分不屑：没创意，又是南华大学！南华大学有什么好的，又不是清华、北大！
　　安又宁是在替方一禾不值，当年方一禾是他们县的状元，完全可以上清华、北大，而方母却逼她选择了奖学金最多离家又近的南华大学。
　　方一原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里。方一原从小就最依赖姐姐，而且他一直暗恋安又宁，甚至为了安又宁跳级提前高考。再不考上，安又宁都快毕业了。
　　方一禾姐弟和安又宁从小一块长大，亲如一家。安又宁父母不和，天天吵架，他们一吵架安又宁就躲到方一禾家里，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安又宁16岁时她的父母双双死于车祸。亲戚们为了继承他们家的大宅子纷纷跳出来要争夺她的抚养权。安又宁孤立无援的时候是方一原拿着一把大菜刀站在门口，把安又宁护在身后。
　　那些亲戚以为这孩子就是装装样子。安又宁一个叔叔越过方一原就要去抓安又宁，方一原不管不顾挥刀就砍！还好一刀砍在手表上，否则非卸下一条胳膊不成，所有亲戚都愣住了。方一原趁胜追击，把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都赶走。
　　安又宁心里感激，但嘴里却没好话："不就一破房子嘛！值得拿命博？"方一原浑身颤抖，胳膊上不知何时添了两道血痕，安又宁小心地拿碘酒给他擦拭着。
　　棉花擦过，新的血又冒出来了，家里没有纱布，安又宁一把从自己的白长裙上扯下一条布条给方一原包扎好。方一原道谢，牙齿不停地战栗着。
　　安又宁把方一原抱在怀里。方一原的颤抖变成了节奏怪异的心跳，半侧贴在安又宁身上的脸在烧，脑子是糊的，幽幽乎乎的甜香味蹿进他的鼻子，他贪婪地呼吸着安又宁身上温润的香气，整个人慢慢平静下来。
　　只听得安又宁温柔地问他："怕吗？"方一原不知哪来的英雄豪气，说："那些强盗登门入户砍死活该！何况他未成年，砍死了也不用坐牢！他不怕！"
　　安又宁想嘲笑他："刚才那个瑟瑟发抖的人也不知道谁？！"但她不忍心，她告诉方一原："以后方一原的朋友就是她安又宁的朋友！方一原的敌人就是她安又宁的敌人。"
　　后来，安又宁和方家姐弟几乎形影不离。她在做自己所有人生选择的时候都会把方家姐弟考虑在内。当年她拼尽全力考进南华大学就是想替方一禾照顾方家，没想到阴错阳差地又和方一禾成了大学同学。
　　有安又宁在，这让高分屈就南华大学的方一禾不至于那么伤感。而安又宁依旧为方一禾抱屈，连带着也恨起南华大学——要不是南华大学处心积虑用那么高的奖学金打动方母，方一禾早就去上清华北大了！
　　没想到，两年后方一原也考到了南华大学。
　　安又宁嘴里抱怨，还是高高兴兴地和方一禾一起为方一原上大学作准备。三人从百货大楼逛到沿街店铺逛到农贸市场，随着钱越花越少，逛的地方越来越接地气。但少年不识愁滋味，三人高高兴兴地把钱花完，各拿着一个糖人一路吃一路走回去。
　　一回来就听见家里叮铃咣当的，一个干瘦敏捷的老妇人正在清理庭院。那是方母。她一听到方一原通知书到了，立刻跟工厂请了假回来。方母大着嗓门让方一禾和安又宁把她整理出来的杂物搬去丢掉。同时招呼方一原进屋。
　　方一禾和安又宁扔垃圾回来，看到穿着蓝西装绑着红领带的方一原笑到停不下来。大暑假的，三伏天，方一原一脸油汗，看着前伏后仰的两个姐姐，一脸尴尬。
　　原来方母准备大宴亲友，让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看看：她儿子出息了，上大学了！人靠衣装，行头不能少，方母回来前特地斥巨资给方一原购置了这一整套行头。
　　方一原极力拒绝但还是拗不过方母。方一禾知道：这些年，方母心口憋着一股气，当年他们孤儿寡母，那些亲朋好友就怕他们一家子上门打秋风，躲他们跟躲瘟神似的。现在他们姐弟俩都上大学了，方母这口恶气也是时候大鸣大放一番了。
　　方一原这个主角不乐意了，方母让安又宁帮着劝劝方一原。安又宁连托辞都懒得找，直接扭头回家了。安又宁心里不忿：当年方一禾考了县状元，教育局吹吹打打地前来慰问都没见方母给方一禾哪怕买个新发卡。方一禾上大学方母更是一个新的行李箱都舍不得给她买。安又宁实在不喜欢方母，一分钟都懒得敷衍。
　　方一原扒下西装就要跟安又宁走，方母叫住了他。把他带到了父亲的遗像前给父亲上香。当年方一原出生，为了生计方父冒险去挖矿，矿塌了，方父被救出来，却成了植物人。方母拿着保险，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给方父治病，二是留下这笔钱养孩子。一天好几千的住院费，方母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决定放弃治疗。方家人都怪她心狠，将来不许她入祖坟。可她自己知道，她救不了丈夫，但她会好好把两个孩子养大，给方家延续香火。她对得起方家。今天方一原拿到大学通知书，她身上的千斤担也就卸下来了。她终于可以给方家人一个交代。
　　方一原没法拒绝，一家三口忙碌了好几天，亲力亲为，务必要让宴席看起来体面。
　　当天，久不走动的亲朋好友都来了，济济一堂。就连当年指着方母鼻子咒骂的方一原奶奶都来了，还让叔伯给方一原包了一个大红包。方母不收。当年她背着方一原早出晚归累到吐血的时候，求婆婆假以援手婆婆把她骂出了祖宅，昨日雪中没有送炭，今日更无需她来锦上添花。
　　方母把红包客气地交到婆婆手里的时候心里一阵畅快，她频频举杯敬酒。这酒真甜！微醺的方母只觉得脚下像踩了祥云，和风一阵阵从脚底升腾而上，通体舒泰。
　　就在方母大宴宾客的时候，一阵轰鸣的尾气声像是要把街巷切成两半。随之戛然而止，一辆红得铮亮的跑车停在了方家门口。从跑车上下来了一个体面的后生。这后生穿着简单的运动服，穿戴是这些小地方人认不出的品牌，但不知从哪里透出来十足的派头。是因为他过于干净的手指、还是因为他修剪的恰到好处的发型、或许是脚上的限量版AJ，脖子间随意挂着的高桥五郎的羽毛项链……总之，哪儿哪儿都透这两个字『有钱』！

　　这个不速之客是来找方一禾的，他是方一禾的师兄王天时。这么个公子哥大老远特意挑这时候登门来找女儿，这给本来就飘飘然的方母又加了一把柴火，她更加上头了。
　　宾客们都玩味地看着他，以为是方家的毛脚女婿。方一禾十分尴尬，方一禾是有男朋友的，她和王天时并不熟，只是在学生会的时候有一些交流。宾客们涌到门口围着王天时的跑车一脸艳羡。方一禾恨不能一把把王天时塞到车上让他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可惜她单薄力弱。人声鼎沸里她想跟王天时说理说不清，她想跟宾客解释又没人听。方一禾一时气结。
　　方母觉得脸上有光，她很热情地接待了王天时。拉着王天时问东问西，她知道自己会得到让宾客都震惊的答案。王天时是国内传媒大亨王昆的儿子，公司上百亿的沽值，炒股的人都知道。一时间王天时俨然成了宴会的主角。
　　王天时告诉大家他们家的公司在附近拍电视剧，他特地抽空过来看看方一禾。当然，他才不是『特地过来』的，他只是在剧组呆烦了，就利用学生会主席的便利查阅了学生会里学妹们的资料，在资料里找到离他最近、长得也还不错的方一禾，就『特地过来』了。
　　宾客们啧啧称赞又是文化公司的大公子，又是一表人才、年少有为！他们纷纷恭喜方母苦尽甘来，有这么个乘龙快婿下半辈子就享福了！
　　方一禾的男朋友是她的大学同学高耀庭，他们感情很好，但方母嫌弃他家穷，怕方一禾以后过得不好，甚至还要拖累弟弟。但要是嫁给王天时那就不一样了，方一禾嫁过去不仅自己享福，全家都跟着沾光。
　　王天时彬彬有礼地邀请方一禾到片场玩几天，并请求方母的同意。方母爽快地替女儿答应下来。方一禾不去，方母直接把行李都给她收拾好，把她推上王天时的车。
　　在方一禾离去的那一瞬间，方一原仿佛看到了姐姐求救般的眼神，他追了上去，可惜，跑车呼啸而去，只留下愣在当地，很快就被宾客裹携了的方一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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