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够像他

　　周楚吟原以为宋涣的过敏还要在医院住上几天，至少围读剧本是来不了了。没想到第二天围读剧本他还是来了，脖子上红得像刚刮了痧，脸上的肿也还没消。
　　周楚吟才刚进写字楼的旋转门，就看见那个“白里透红”的少年抓耳挠腮地在等电梯。周楚吟像听见发令枪声的百米赛跑运动员似的朝着电梯口把自己发射出去，也算不负苦心，将将在电梯门合上之前按下了电梯键。电梯门不得不又缓缓拉开，迎进了呼哧烂喘的周楚吟。
　　宋涣认出跑进来的人，停下了四处乱挠的手，双手插袋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沉稳样子。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周楚吟紧绷的心弦莫名放松下来，观察着宋涣脖子上的红疹，伸手道，“药，带了吗？”
　　宋涣退开半步，仿佛对他避之不及似的，“周老师，演护士演上瘾了吧，我跟你很熟吗？”
　　周楚吟张了张嘴，正要解释，电梯里又进来了两个人。
　　来人是一男一女，女的周楚吟认识，正是宋涣的小姨Vivian，至于男的……男人的直觉让他泛起一股本能的不祥预感。
　　和Vivian一起进来的男人身形和他差不多，生得白皙俊秀，见电梯里有人，先是本能地一怔，而后很快挂上歉然的笑容，“抱歉……”
　　随即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似的挑高了眉眼，“宋涣！”
　　一连串的表情变化生动地演绎了“从惊讶到抱歉再到惊喜”的过程，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诠释得精致且到位。从事表演工作二十多年的老戏骨周老师确定以及肯定，眼前这个白净秀气微表情丰富的男人是个演员。说他白净秀气，其实有几分委屈人家了，只是毕竟周楚吟自身硬件条件太好，周围又是一群高颜值的朋友，普通好看的人在他这只能叫“白净秀气”。
　　这些暂且不提，让周楚吟奇怪的是，森城着地界儿上怎么会有他不认识的演员。
　　“关瀛哥！”周楚吟头顶上传来宋涣惊喜的声音。
　　周楚吟皱了皱眉，觉得这声“哥”有些刺耳。宋涣年纪小，跟谁都叫“哥”，周楚吟从前听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今天听来却觉着自己专属的某种福利被人分享了似的，极其不爽。
　　“阿涣！”那个叫“关瀛哥”的一声亲切呼唤，彻底把周楚吟的不爽推上了顶点。于是他没控制住，沉着脸掀起眼皮看了宋涣一眼，表情生动得像后宫的怨妇。
　　宋涣却并没有留意到他这生动的一眼，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久别重逢的关瀛身上。
　　关瀛一进电梯就站到宋涣边上，揽着他的肩膀嘘寒问暖，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感叹宋涣一转眼都长这么高了。
　　周楚吟在心里冷冷地嗤了一声，时间过得哪有什么快慢，还不都是地球的自转和公转；宋涣正是发育的年龄，不长高难道像柯南一样缩水么？
　　宋涣对着关瀛好一通的“感子故意长”之后才不经意地问，“你来这有什么事吗，怎么小阿姨也一起来了？”
　　Vivian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这个剧组，除了知道有周楚吟，你还知道有别人吗？”
　　宋涣尴尬地看向别处，“我就看了看几个主演的名字……”
　　“主演，呵。”Vivian瞪了他一眼，“我演的是你亲娘，关瀛演的是你亲哥！”
　　宋涣不清楚，周楚吟却是清楚的，Vivian扮演的是叱奴夫人，就是宇文邕母亲的角色。这个周楚吟没见过的关瀛，则扮演宇文邕的大哥宇文毓。
　　关瀛刚从德国学了两年的舞台表演回来，是李导一个在国外的朋友推荐给他的演员，早在电影的投资尘埃落定之前李导就有意让他参演的。周楚吟见他和宋涣如此熟稔，这才陡然间想起，这个在舞台剧界小有名气的公子哥是茄子地产某位大股东的儿子，搞不好和宋涣是竹马竹马。
　　万幸，宇文毓这个角色戏份不多，周楚吟堵心的日子应该不会很长。
　　一行几人下了电梯，Vivian才恍然大悟想起来还有周楚吟这么个人似的，热络地拉住关瀛，笑道，“这么半天只顾着说话，都忘了介绍周老师了。宋涣，赶快给你关瀛哥介绍一下你老板呀！”
　　周楚吟可以肯定Vivian是故意的，故意厚此薄彼把关瀛说成“哥”，把他说成“老板”；又故意把这个难题丢给宋涣，看他会不会重新定义周楚吟的身份。
　　宋涣回身看了看周楚吟，眼神里果然闪过一丝犹豫，再转过头时那犹豫自然已经消失无踪，被成年人特有的无懈可击的笑意取代，“这位你肯定认识，你出国前他就已经火了好多年了。我们剧团的老板周楚吟老师，这次扮演宇文护。”
　　关瀛热情地和周楚吟握手，并且激动地表达了自己对他演技的认可以及表演风格的欣赏。
　　周楚吟也不含糊，端着架子兢兢业业地和他商业互吹，既不显得傲慢，又带着几分恰如其分的矜持。
　　围读剧本时，除了周楚吟这个稳得没有任何惊喜的老戏骨儿，整个会议室里表现最出彩的就属关瀛了。
　　围读剧本本身并没有什么难度，因为演员大部分是第一次拿到剧本，对人物和情节的理解都不深刻，“读”就真的只是照着念，不需要带感情，免得这时候情绪错了，编剧不好改剧本，演员后期的情绪也会乱。
　　就是这样一件没有难度系数的事，关瀛也靠着舞台剧出身的台词功底征服了导演和一众同行，气息浑厚字正腔圆就不说了，最难得的是那一把好嗓子，一开口就引得不少不稳重的年轻演员侧目。
　　外来的和尚原本就会念经，关瀛这个海龟又谦虚勤勉，自然越发魅力十足。连李导都对他频频点头，指名让宋涣有不懂的多请教他。
　　周楚吟全程保持着前辈该有的、得体的、欣慰的慈祥微笑，笑得脸都僵了。
　　散会后，小莫从后排凑过来，拉了把椅子在周楚吟和宋涣旁边坐下，“周老师，我昨天去拜访过李导了，他老人家那边的意思是，得给小宋请个表演老师。”
　　周楚吟听小莫提起这件事才意识到，宋涣这崽子目前还是自己剧团的演员呢！他瞥了像翻杂志一样把剧本翻来翻去的宋涣一眼，不甚在意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闲闲地说，“请呗。”
　　小莫惯会察言观色，然而这会儿已经快把周楚吟的脸看出两个窟窿来也没揣度出上意，只好开口问他，“大概请个什么样的，您心里有人选吗？”
　　周楚吟正琢磨着如何不着痕迹地排除自己之外的所有其他人选，Vivian带着几分挑衅的高亢女声便插进来，“你要找表演的老师？还有什么好找的啊，这不就一个现成的吗？”
　　周楚吟咬住自己忍不住上翘的嘴角，故作平静地拿乔，“我戏份和宋涣差不多多，估计拍摄的时候不是和他拍对手戏就是在另一个组拍戏，很难抽出整块的时间来帮他分析。不过这个人物我之前分析过，要教他应该也花不了多少精力……”
　　周楚吟还没说完，Vivian便揽过宋涣的肩头对着关瀛的方向说，“关瀛现在是森影的老师，下学期就开始正式给学生上课了，教你绰绰有余了吧？”
　　压根儿没搭理周楚吟。
　　宋涣僵着脸笑了笑，“关瀛哥初来乍到的，又要拍戏又要上课，哪有时间带我这种一点基础都没有的学生。”说着，又看了比他还僵硬的周楚吟一眼，“就让楚……周老师教教我就行了。”
　　关瀛也不知是绿茶托生天生戏精，还是国外呆久了，根本听不出宋涣的弦外之音，“其实也说不上谁教谁，我反正拍摄期间都会待在剧组，你遇到什么问题，总归可以一起讨论一下。我也正好趁这个机会，向周老师学习学习。”
　　被cue到的周老师只好虚情假意地表态，“多一个老师对涣涣进步肯定是有好处的，在片场的时候我可能还真的顾不上他。”周老师说着，身体力行地表演了一下什么叫做目含春水，眼角沁着蜜似的看了宋涣一眼，“在片场你还是多听关老师的，如果还有不明白的，我回去再跟你说说就行了。”
　　炫耀也讲个度，欲说还休欲盖弥彰的状态总是最好的。他说“回去”却不说“回”哪里，从眼神到语气，从内容到措辞，真是一套行云流水般教科书式的暧昧。
　　可是这一顿操作并没能挫去情敌的锐气，也没能拉近情人的距离。在察言观色和闻弦歌知雅意这方面，宋涣和关瀛基本等同于失明失聪的残障人士。
　　宋涣倨傲地偏过头，“用不着那么多老师，周老师何止是在片场顾不上我，你什么时候‘顾得上’我过吗？”
　　宋学霸抓重点的功力不禁让周楚吟质疑他是怎么考上的森交大。
　　一出好戏被迫戛然而止，周楚吟一时有点回不过神。若是只有他和宋涣两人在场，他尚且能够放下面子与宋涣解释两句，偏偏好几双眼睛盯着他，这话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所以说嘛，关瀛最合适了。”Vivian适时地插话翻过了这一段尴尬，可是周楚吟并不怎么想感谢她。
　　宋涣的脸色一下从面对周楚吟时的寒风凛冽转为面对关瀛时的春风化雨，“那就麻烦关瀛哥了。”
　　关瀛笑着应下，“不麻烦，我还没带过学生呢，正好拿你练练手。”
　　几个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往外走，宋涣故意和关瀛、Vivian两人落在周楚吟身后很远的距离，明显打算像偶尔一起开会却不怎么熟悉的同事一样，走着走着就自行解散，免去同路无话的尴尬。
　　这样的“自行解散”需要所有人的默契，有的人走得快些，有的人走得慢些；快的人别回头，慢的人别开口。
　　可是周楚吟不想和宋涣达成这种默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到电梯口后，转过身望向宋涣，声音里带着情人私语时才有的一点娇意，“涣涣。”
　　他只是这样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宋涣就莫名地脸红了，疾走了两步赶上来，低着头问，“做、做什么？”
　　“今天晚上……”周楚吟斟词酌句地开口。
　　“晚上我们在‘竹笋’给关瀛哥接风，你……”宋涣正沉吟着接下来的话该怎么问，Vivian便走过来挽住他，“我带于凤声去，你爸妈和关瀛的父母也去。”
　　这个配置明显是家宴，以宋涣和周楚吟现在的关系，把他带去委实不合时宜。话虽如此，宋涣还是忍不住想出于人道主义关爱一下周楚吟这个胃病患者，“顺便”带他去吃个晚饭。
　　其实周楚吟倒并不想去，他晚上有别的安排不说，即便没有，竹笋大酒店是上次周楚吟请林阿梅吃饭的鬼地方。他委实无法突破心理障碍，短时间再一次大摇大摆地晃到林阿梅眼前故地重游。
　　只不过……他在心里扒拉了扒拉去吃饭的这几个人，除了关瀛和宋涣，剩下全是成双成对的家长，怎么看都像是……联姻前的友好会晤吧？
　　想到这一层，周楚吟心里有点不舒服。
　　“问你话呢？！”周楚吟正出神出得专心致志，忽然听见宋涣在他耳边吼了一句。
　　周楚吟吓得一激灵，“啊？问的什么？”
　　宋涣没好气道，“想什么呢，我问你一会儿干吗去？”
　　周楚吟还没缓过劲儿来，回答的话没过脑子就秃噜出来了，“我去接晚风到扬哥那里吃饭。”
　　喻晚风上次从北海道的雪山上被李迤行救下来之后就不能说话了，各大医院做了一圈检查都没查出什么问题，最后只能归结为心理上的因素。哥儿几个特意让他撇开李迤行单独出来，敞开心扉地聊聊，试试对他的病情是否有有所帮助。
　　宋涣原本皱成小包子的脸瞬间平整了，带着一点灰败的冷淡，“哦，那您慢走。”
　　周楚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涣刚才可能是想让他一起去给情敌接风？遂在他耳边轻声解释了一句，“我们四个是早就约好了的……”
　　后面还有半句“我这边结束了早点过去接你”还没说出口，宋涣便像是被马蜂蜇了似的，避之不及地蹿出去一米多，扭过头瞪着眼叫唤，“谁管你干什么去！我可不敢耽误您当二十四孝备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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