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

　　有谁在喊，“容若！”

　　声音隔了水般飘渺，趴伏在石头上发困的人明显是被吵惯了，侧了侧头，下一秒，耳边炸开好大一声响，炸得他头晕眼花。

　　容若趴在石头上，发懵：谁，谁不要命了敢打朕？朕的尚方宝剑呢？宝剑呢？剑呢？呢？

　　“怎地又在偷懒，你是还债还是来当祖宗的？”

　　这声音故意掐得又尖又细，像捏着嗓子的鸭子，容若不自觉地伸手捂住耳朵。

　　他慢慢地睁开眼。

　　对上双眼睛，离得好近，都看得到瞳孔里头丝丝的红，诡异至极。

　　活见鬼。

　　容若抖了一抖，一把子推开凑近的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甚厌烦地揉了揉眼睛，皱眉嘟囔道：“你不熬汤你在这做什么妖啊，吵死人了。”

　　“不吵死你也本来就不是活人！”

　　他面前站着个红衣女童，模样可爱娇小，生着圆脑袋圆脸圆眼睛，襟前搭下来两个麻花辫，缠着红绳，嘴唇也抹得鲜红，凭白添了三分阴森鬼气。

　　她还在斜着眼骂他：“你看看你这个不成器不争气的样子，就知道睡觉，把你丢进忘川烧了都不知道。”

　　容若借着点睡意闭上眼，充耳不闻，心里暗数:五、四、三、二...

　　“孟婆，别说他了，”果然，旁边及时冒出来个人，拦道:“是差事才下来，上回他累着了，我让他回来休息的。”

　　“算了吧，我跟你说，就是因为你太宠着才养出这么一身懒肉，你莫不是把他当儿子养，每次带着他图什么？你抓鬼，然后他在旁边一边睡觉一边给你鼓掌吗？”

　　“怎会只是鼓掌呢，阿若他..他十分能干。”

　　容若手指动了动，没吭声，撑着眼睛继续发困。

　　上方温和无奈地说着耿直瞎话的声音，属于容若的顶头上司，郑衣。

　　这个总是作鬼差打扮的男人只比他早死两年，但差事办得是阴阳司里数一数二的好，很快就提到无常的位置。

　　而咸鱼般的他，因为初入地府打破了一盅孟婆汤，在惹毛了孟婆后还不得已卖身为卒，平日里跟着郑衣后面处理些杂事。

　　有道是“阳间三世，伤天害理皆由你，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此话不虚，但有个前提，就是“你”能到阴曹。

　　好多鬼魂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停留人世间，乱了因果，需要拨乱反正，这也就是阴阳司存在的意义了。

　　简而言之，他们就是横渡阴阳之间的搬运工，从阳间带回阴间的鬼魂。

　　这真可谓是个极其繁琐无聊的差事，那些鬼魂身上就差没标上“情债恩仇”四个字，每次都会跟他们玩上一场“你追我跑你再追我再跑”的游戏，还要跟祥林嫂似的不断述苦说故事，末了再凄凄惨惨戚戚地哭一场，好像全天底下的苦水全教它喝了，就再找不出更可怜的主。

　　容若一想到上回那个一路哭叫着回来的鬼就脑仁子疼，再一听，孟婆这数落声也没差哪儿去。

　　都杀伤力十足。

　　但扪心自问，地府真是个好地方，可惜地府不觉得他是个好东西，原先黑白无常引容若来时都当他是个香饽饽，当过皇帝，龙气护体，若是投了胎，便是笔亮眼的好账，不料他赖得很，一来就摔了孟婆汤溜了一群鬼差，负着累累欠债还死活不投胎，香饽饽便成了臭石头。

　　此时，臭石头正憋着气，捉着鼻尖一点未尽的香，方才梦里，那人还在教他写字，自己的背脊贴着他的胸口，手心温凉，触感鲜明，他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认真细致。

　　唔，老实说，有些龌龊。

　　龌蹉的容若闭着眼还不忘告状：“她欺负我。”

　　郑衣伸手在他脸颊上方做做抚摸的样子，安慰他：“没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容若没说话，哀怨地瘪了瘪嘴。

　　郑衣看着在三生石上躺得四仰八叉的少年，冲他温和地笑了一下，然后魔音催脑：“容若容若容若容若容若，起来起来起来起来起来——”

　　“...”

　　“容若容若容..”

　　“啊啊啊啊啊我起了我起了！”容若飞快地坐起来，彻底醒了神。

　　周边阴风黑雨里横七竖八地立着怪石，穿着红衣的小丫头和穿着黑衣的男人都是梦里不曾出现过的脸，瞬间，将他一下子从百年前一把拖回这阴森森的地府。

　　身下是硌得腰疼的三生石，周边是生着的一爪红花，睁眼闭眼都是它，墨黑的根茎融入漆黑夜色，一拳燃在空中的火，光怪陆离。

　　这里是地府。

　　——

　　孟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终于道出来意:“你看那边，有个特别好看的男鬼，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啊？就那什么，活着是天底下独一份、死了是地底下独一份好看的那个。”

　　“...不看。”

　　孟婆怒从心起，抡起一柄大勺重重敲在容若脑瓜：“都说了独一份好看的！”

　　瞧着比脸盘子还要大三分的勺，再思量起方才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容若把站在一边的郑衣拖到自己身前挡着。

　　“哦，”他小声嘟囔，又叹气：“真没见识，这是今天说的第几个好看了？你这是一连吵我几次了，这样聒噪，你家里人不会嫌你烦么？你当孟婆之前怕不是麻雀精吧。”

　　郑衣听得后背直冒凉气，想往旁边挪，但袖子被拽得死紧。

　　“...”，孟婆竟然也没发脾气，只翻了个白眼，嫌弃之意溢于言表：“你才麻雀精，我也是正经人家出的正经姑娘，救了好多人积了好多福报才当的神仙，跟你这抓来的壮丁可不一样。”

　　“哦，这样啊，你好棒棒。”容若敷衍地点头。

　　“你不瞧就后悔去吧，这绝对是与你那四不像的画最相像的。”

　　容若原是画了副画的，当过皇帝的人，什么不曾仔细研学过？当太子时，诗词歌赋是诗人教导，琴棋书画是国手教导，可惜诗人和国手们都不怎么擅长武术，打不过他，他后来便是个什么都学了个七零八落，落花流水的水货皇帝。

　　那关于那画与那位有几分相像，与人与鬼几分相像，自不必多说。

　　容若眼皮掀起，睫毛细长，瞳眸晶莹，他威胁道：“这个若再不好看，你今日熬一锅，我倒一锅。”债多不愁。

　　郑衣:“...”倒也不必。

　　孟婆一咳：“反正...好看的，是与不是虽不能保证，但最好看，许比你那相好的死鬼还要好看。”

　　容若眨了眨眼，从袖中伸出手，整冠理衣，抚佩压环，不紧不慢道：“特别好看，还最好看，小丫头片子知道好看是什么样子吗。”

　　孟婆不服气道：“你看都不看怎能说不是最好看？天底下哪个人没在我这喝过汤，哪个好看的我没见过，你连名字都记不得，肯定并不好看。”

　　吧嗒，一箭戳在容若心坎，他确实不记得名字了。

　　“而且！你等这样久也没个鬼影，又不是王八不是龟的，搞不好早早就死了，投胎找了别人家美相公美小姐，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哪里还记得你这个丑东西！”

　　吧嗒，又是一箭正戳心坎，他似乎确实也等了好些年了。

　　瞧着那得意洋洋的脸，容若扯了一把脖颈下瘙得有些痒的花，又站起身来，气呼呼地，宛如河豚。

　　他远远瞟一眼，一愣，仔细辨认片刻，又坐下，道：“不是他，也不好看！”

　　还是气，因自己那瞬间的晃神，继续道：“不好看，反正不好看，你说我那谁不好看，那你更不好看！你说我丑东西，那你更是丑东西，怪不得不当别的神仙，非来当煮汤婆子！”

　　说罢，便愤愤然翻了个身，后脑勺伺候。

　　郑衣瞧着他们打的嘴仗愈演愈烈，心道:完了，要打起来了。

　　“你才不好看！你丑！”孟婆朝着支在桥边的汤锅走，脑袋扭着，嚷嚷道：“你丑！你最丑！你是天上地下独一份丑第一等丑，你下辈子当个丑蟾蜍丑□□，生一身疙瘩包包！”

　　“你才丑！人间都说你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婆！”容若撑起身来，作势要朝她扑过去。

　　郑衣趁机夺回自己可怜的衣袖，倒退三步，远离战场。

　　孟婆气得脚下生烟，骂回去：“你丑！你丑就算了你还扎手！”

　　再瞧了瞧自己被龙气灼得发黑还未恢复的手心，只觉得扇得不值当。

　　就该用勺子抡他，多抡几下，趁他睡着把他抡石头里抠都抠不下来。

　　容若翻个白眼，口中哼哼唧唧翻来覆去地念叨，还不够，扯了把花。那花状似龙爪，色红无叶，离了茎，片刻化作一小团火，在阴暗空气中滋滋燃烧起来。

　　他把火托着一扔，准确地掷到孟婆脚前。

　　唬得周边嬉笑着的鬼尖叫连连，孟婆也往上一窜，呲出一嘴尖牙，冲石头上大笑的少年不住地长哮。

　　片刻后，踏了踏鞋，重新站在小凳上，孟婆伸手朝汤面撒下一大把红红的辣椒粉，呛得那位她嘴中最好看的男鬼不住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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